小七是个很有操守的道士,所以他住不起客栈,只是在城墙脚下搭了个简陋的棚子。
说起来那棚子可真是够简陋的,稻草编的屋顶用几根杯口粗的木棍支起,前后不过一丈大小;四面拿竹席遮盖,缝隙到处都是;里头的器物也都十分破旧,三个杯子两个破了口子。
我不忍心他住了房子跟没住一样,要请他去住客栈,改天再为他寻摸一处好屋子。他闻言两手疯摆,头也疯摆,“不行,你救了我,我怎么还能让你破费,而且我是茅山门人,要持戒的!”
我再三解释不是我救的他,强调是他救了我,还提起在被蛇狗追杀的时候他与我十分默契。那恐怕是我与他相识这短短的一天中唯一那么有默契的时刻了。
笨蛋小七!
听我说了那场默契,他抬手挠挠头皮,指着自己右边的方向,“原来这是右啊,我还一直以为是左呢。”
原来如此,我无言了。
我早该知道我和他之间,是没有所谓默契可言的。
我多跑了一趟,为他带了食物和一些药物回来,把他身上的伤拾掇了,又带了些药回家。临走时和他约定,三天以后,在他家见面,好好谈谈那白衣男和那黑衣男的事情。
我鬼鬼祟祟到了家里墙根下,寻摸着四处无人,一转身翻了院墙,还趴在院墙上观察了好一会儿,里头平静如水。
好,安全。当下翻进院子,又很快从树洞处将女装掏了出来,换上,把男装塞回去。
潜到房间外头,用固发的簪子在窗上戳了个洞,偷眼瞧了里头,还是平静如水。那六个跟屁虫在各自榻上睡着了。
真是有惊无险。
不过事情没有那么顺利——里头把门栓上了,窗也是。
不行,今晚一定要回去,不然就露馅了,我得想个主意。
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我左手往右手掌心哆地一锤——终于有了!
我到花园里,将空心花花冠摘下,取了空心的花枝做管,到厨房找来一瓢水含在嘴里,再次回到房间外。
我用簪子在窗上又加了两个洞,先前的那个与另一个拿来看,下面一个给花管通行。我对准一个婢仆的裤裆,将水猛地一送,又连忙抽回管子,静候佳音。
果然,那婢仆知觉底下湿了,以为夜尿,匆匆出来到外间换裤子,离开时把门虚掩了一下。
等她从视线中消失,我如愿以偿地进了房间,拍醒那小丫头,将丫环的衣服还给了她。她走时我又威胁了她一下,警告不许吧这事讲出去,她惶恐地连连应声,夹了两腿慌张出去了。
我看她夹腿的模样,心想,她不会一天都没上茅房吧,真可怜。
当然了,罪魁祸首就是我。
折腾了一整天,我想天底下最累的人就是我了,而且我是一沾上枕头就呼呼睡去,不省人事,连前院公鸡叫也没听见。
可是我到了只沾了一会儿的枕头,没错,只有一会儿,本来任谁睡这么一会儿也得不到什么休息,而且大概是我精气太活跃了,就这短短的时间里,我还做了一个梦。
四下凄迷一片,幽深黑暗,庆幸的是,有几束冷光从上面斜斜打了下来,把这里照耀得晶莹剔透,像一块深蓝的宝石。
而我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
“这里……”
四下空寂无比,回荡着我的言语。从我的嘴边还冒出了一串晶莹的水泡。
“这里是哪里?这里……我好像来过。”
这里,是……我所想的那个地方吗?
我不得而知,只是愣愣等待着身前那一片被黑暗裹挟的深处,我等待它出现我意料之中的变化。
果然,是那个人,那个眉眼极冷淡的人。
他又向我这里游来了,像游鱼那样灵活,姿态婉转。
我终于又见到他了。
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知道他的样子。
虽然我不认识他,可我要知道他。
可是好奇怪,明明这里已经被光点亮了,可是他一来,所有的光芒又都昏暗了下去,从他那里开始,一道接一道昏暗下去。
他不希望我看清他的样子吗?
他是谁?
他慢慢来到了我的面前,像上次那般慢,又像上次那般,轻轻贴近了我的唇瓣,将气息渡给了我,温温热热。
在这么空旷这么寒冷又那么黑暗的地方的地方,那缕温热,我很需要。
刺骨的寒冷中,只有那一缕温热能让我安慰。
我想说声谢谢,可他很快就又走了。
“别走!”
他不听我的。
我不想让他走,迷蒙之中抓住了衣袍一角,他的衣袍。
随着他的离去,一道一道光芒又重新洒下,光明从我身边慢慢蔓延开来。
那一角衣袍被我撕下。
光明已经包围了我,这里不再黑暗,可是光明越来越嚣张,渐渐地就要将我吞噬,我的眼睛无助地被刺眼的白色光芒围拢住。
最后一丝视线里,我看见那一角绣的是蟒纹。
本来就是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而且现下是春末,天亮得很快。
我给忘了,今天是壬戌日,天一亮就是我今日功课的开始。
我昨天被那白衣男子修理得很惨,再加上那蛇狗的追杀,现下我已经浑身无力,神形俱疲,可是,今天有功课!
换做平时,这六个跟屁虫哪里敢招惹我,尤其是一大早上,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她们可以随便招惹我,帮助我完成一天的功课,她们还能领赏。
这是婶娘定的规矩,是以我对婶娘颇有意见。
天生皇后命,这就是代价。
一大早我就被拉扯起来,洁面,漱口,穿衣,梳妆,打扮得贤淑得体,在众丫环们的簇拥下一路开往绣楼。
前天教了牡丹的绣法,不知道今天又要绣些什么?
到了绣楼,哦,绣牡丹。
还是牡丹。
“齐师傅说了,小姐的牡丹绣的已是极好,若再练练,一定名满京城,堪为各家女子的楷模!”,一个丫环将图样塞到我手里。
“刘师傅说了,小姐针织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的”,一个丫环将绢纱塞到我手里。
“蒋师傅说了,小姐真是她从未见过的女工奇人,当真不俗!”一个丫环把竹绷子拿来给我。
女工奇人么?
当然。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前两天完成的牡丹图,心想她们还是很诚实的,是很奇,花花绿绿,乱成一团。
不过她们有另外的解释。
齐师傅说,“小姐的牡丹图真是别具一格、惊世骇俗!一红一绿,交错相间,恰如泼墨写意,随意为之,内蕴博大……如果能再加润饰就更好了。”
齐师傅不愧是京城里最出众的刺绣师傅,教学果然别致。
师傅还是如从前一般锲而不舍,虽然我将作品交上去的时候,看见她的嘴角隐隐抽搐,但是——我相信师傅的话一定是对的!
我很诚恳地对师傅讲了,“师傅,多谢你的教导我才有今天的成就。”
说到成就的时候,师傅拂袖擦了擦额角。怎么,今天很热吗?
我接着说,“师傅,因为你的执着,我才更要坚持,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泼墨写意的功力发挥到极致的!”
说完,我执起绣针龙飞凤舞。
师傅说,果然写意。
说完便倒地不起,第二天她向爹娘请辞了,从此再也没来过我这。
绣楼课程完毕后,就是礼仪课程。这课程我也很拿手,不信?来看看。
站在我面前教礼的徐师傅流了一脸的汗,沾湿了衣袂。我想今天的天气真的很热。
我叫了人将蒲扇拿来给她,谁知好半天蒲扇没来,却来了道圣旨。
我好几年没再听见圣旨的响动了,不知今天这道是为的哪般?
说起来,半个月前正是我及笄之礼,难道皇家这是……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心里很是平静。我只希望那朱瞻基不要太宠我,也不要对我太差,让我舒舒服服过日子就成了,最重要的就是保我胡家上下平安。
等府中众人都跪了,才到我施施然跪了,我心想等这道圣旨一下,之后就是我爹我娘对我跪了吧。
早晚也是如此。
我已安然看待这一切了。
宣旨吧!
其实,是我想太多了,朱瞻基病了,要等好些日子才能谈什么结婚的事了。这回皇上派人来,就是赏了东西,又赐了我二品女官的职位。
女官么,要进宫了,只是不知道是为皇后,还是为太后做事。
公公宣完旨意之后和我爹娘说了,这是太后的旨意,她想看看她好曾孙的媳妇。
看来我不日就要搬进慈宁宫了。
我虽说是未来的皇太孙妃,可在此之前我从未进过皇宫。就连民间嫁娶,都不会让新娘提早入门的,这皇太后还真是开明。
我把心思告诉了娘,娘把我好好数落了一通,说,到宫中服侍太后是女子无上的光荣,作为女官,更能明白宫中大小礼仪。以前就有皇后妃子是服侍当时的太后的。
末了,娘又加上一句。
“用心服侍,小心自己。”
用心服侍我能明白,可小心自己……
娘是抹着眼泪离开的。
我看着她瘦削苍老的背影,知道我早晚会离开她的身边,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