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陈赛军就起了床，毕竟年纪大了，睡眠不像年轻时那么久了，早上过了五点差不多就会醒来，外头没有任何声响，小城都还在睡梦里，只是偶尔有几声鸟鸣。
陈赛军坐在床上回想了这几天的事情，一件事一件事的都回溯了一遍，坐了小半个小时，又起身慢慢地梳洗，什么事情都做完后，再有条有理地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重新整理一遍，检查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这是他在台湾后出门养成的习惯，生怕哪天在宾馆有什么证件忘了带就被军警捉了去，再也回不来了。
直到现在，也都没办法改变，二十来年的习惯，到八七年解严后他已经是步入黄昏了，这习惯再也没必要改了，只是连带着一家人都开始学了他的这一套，出门会友总是得提早许久。
台胞证、钱包、手帕、纸巾，心脏病药瓶，陈赛军一件件地念叨着，不过他从未想过翻翻自己的上衣口袋，也是他从来没有把东西放中山装口袋的习惯，毕竟要保证衣服的笔挺，所有的杂物都是放在随身的皮包中，要么就是裤子口袋里，更何况一张小小的名片也不膈应，根本感受不到，也就错过了。他把东西一件件地摆在床上，清点了下，这才安了心。
“我还在呢。”陈赛军每次都会对着镜子告诉自己，还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一天，毕竟走过生死几遭的他也明白，毕竟世上好物无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天就算是一天，哪有那么容易。
再把东西一件件地收起来时，太阳已经露出了半张脸，彤红的朝阳格外有活力，把窗户打开，让房间透透气，陈赛军拿着房卡，拄着拐杖找到电梯，自己把房退了，又来到昨天的那条步道上，朝定真的店走去，一路上阳光越来越明亮，穿透树叶洒下了零碎的金色，一切都显得那么有生机，更有云雀还在枝头鸣叫，叽叽喳喳地格外动听，衬得陈赛军的身子越发地佝偻，慢慢地挪向明光之中。
呼吸着清晨的干净空气，一觉醒来后，陈赛军觉得这一次回来一切似乎都如自己所想，他也都想明白了，别的不奢求太多，毕竟离开大陆这么多年了，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只是一想起戚云的离世便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他有些伤感地拍了拍胸前口袋里的荷包，回忆里戚云一头长发，乌黑发亮的，现在估计连白骨都已经再也找不到踪迹了，也许她在世间唯一的痕迹就是自己荷包里的那一束头发，只是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在那个年代，山河破碎飘摇，国家都朝不保夕，更何况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家庭，自然更是难以保全，只是希望妻子离世的时候是痛痛快快的，没有受什么折磨，也希望老秦在那边能够心安吧。
陈赛军自己觉得也没什么好责怪的了，毕竟这么大年纪他也都回来了，他如斯想到，心情也就越发地轻松起来。
这条步道一个老人家自己走还是有些长的，更何况腿脚不算灵便的陈赛军，一步一步地挪着，拐杖咄咄地点在混凝土的地上，比起昨天有定真的搀扶真是慢了许多，脑子里想的事情自然更多了，念头一转，他又想到这次回湖南，希望那边还有老人在，自己毕竟在台湾这么多年，有了一些积蓄，为了爹娘也得出一笔钱修一下族谱，把自己和戚云都修进去，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法了，毕竟夭折是入不了族谱的，说起来都还是有些遗憾的。
一路走到这儿，陈赛军已经露出了微笑，他对自己的安排极是满意，这一次回来相信这些事情一办完，戚云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告慰了，而自己回台湾也心安理得，给孙子买些湖南的特产什么的，也可以让他给朋友分享一下，这一次回去就可以搬去台南儿子的家中了，这边住半年，那边女儿的家中也可以住半年，一定要活到一百岁，陪着孙子一起成长，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指不定自己还可以抱上玄孙。
想着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陈赛军解开了自己中山装的两颗扣子，走得几步，他也觉得有些发热了，脸上泛起了红潮，甚至都还有细密的汗珠，这是近年极罕有的事情，看来心结一解开，整个人都变得更好了。
正还沉浸在对于以后生活的美好幻想中，陈赛军突然感到眼前一暗，不由得回过神来，“老爷子，您怎么这么早就一个人出来啦，我还准备去接您呢。”抬头一看，原来是定，自己出神间不自觉地已经走到了定真的小店门口。
陈赛军笑了笑，刚想说话，突然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传来，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响，是撞车了，哗啦一响后，有男人闷闷地哼了下，紧跟着一声女人尖叫响彻云霄，好似喊道：“念君！”
念君？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啊，是谁呢，感觉是好久远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呢。
听见这声音，陈赛军连忙转头，却直接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尖锐地被刺伤，头也痛了起来，原本计划好的完满生活感觉一下子被丢掉了什么，可是丢掉的究竟是何物，陈赛军却又想不起来，只是觉得一下子空了一大块，想吐出一口气却又被硬生生憋住。
就在那个小区门口，宝马车正正地追尾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如果仅仅只是追尾还好，大不了车子报废，可不巧的是那辆货车运的是竹子，长长的竹子有几根拖曳在地上，有些尖尖的尾端还悬在半空，尖利的竹筒刺破玻璃后又把驾驶座上的人刺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鲜红的血从车门边流出，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司机手里还抓着大哥大，眼睛还是睁开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可又像是解脱了。
前面货车的司机被吓傻了，自己好生生停在小区门口，却无端端地遭了这么一下，还出了人命，听得车后的尖叫，他从驾驶室下来的时候都几乎已经跌倒，跌跌撞撞地爬到宝马车窗旁一看，站都站不起来，一脚踩在血中，吓得失魂落魄，又滑倒，浑身都沾上了鲜血，回过神来，赶忙找旁边刚开门的杂货店去借电话报警，手指根本就按不好按键，剧烈地颤抖间总是按错了，还是杂货店老板帮着报了警，那司机看着自己踩出的血脚印一个个延伸到杂货铺门口，又看到自己一身的鲜血，登时就哭了出来，二十多岁年纪的小司机，第一次遇到这么个事故，他不明白怎么自己好端端地停在那儿后面会冲出一辆车来，还不按喇叭，直接就撞了上来，难不成是一心寻死。
另一边，宝马车后十来步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跌坐在地上，看样子还是昨天晚上的妆发，刚卸了一半，端的是明丽非凡，哪怕是哭着也别有一番风情在，只是衣着着实有些不妥，真丝的睡衣只有一边肩带还挂着，另一边落在胳膊上，胸脯露出半边，脚上也只有一只拖鞋，在地上磨得脏兮兮的，另外一只不知道被甩了多远，委顿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站也站不起来，一点一点挣扎着爬向那个男人横死的血泊中，身上磨破了也都恍然不觉，又是害怕又是不舍，嘴里还在不停地呼唤着那男人的名字，“念君！念君！”有杜鹃泣血般的凄婉。“我不要了，你不要吓我，我不跟你吵了，你听你妈的，别来找我了，你别吓我啊，念君。”
看见不远处的混乱情景，陈赛军心中惊骇不安，好似有人在暗处嘲笑，一闪而逝，只是转瞬间头痛也好了几分，只是周围的空气变得无比荒凉，好闻的清晨香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血腥味，陈赛军疑惑自己怎么嗅觉变得如此之好，明明都已经变得迟钝好久了。
陈赛军不想再看，叹息道：“定真呐，还是别看了吧，我们，哎。”
正觉得心灰意懒间，身边捂着嘴巴半天没回过神来的定真结结巴巴地说道：“老爷子，这，这人是昨天在宾馆门口撞了您的那位老板。我记起来了，他就是昨天那个人呐。”
被定真这么一说，陈赛军才想起来昨天那个人，让自己莫名地感觉熟悉的那个人，递拐杖给自己的时候还仔细打量他了一下，模糊地记得跟自己一样也是眉毛有些散乱，嘴唇细薄，而眼睛又像极了戚云，加上又是鹅蛋脸，有些男生女相。
看着惊魂未定的定真，陈赛军强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宽言安慰道：“定真，人各有命，别看了，哎，也是苦命人啊。”他枯瘦的手臂拍着定真有些颤抖的后背，不再去看那边的惨剧，两人无言地回到小餐馆去吃早餐。
哪怕不想再看，可是无法避免地会有关注，毕竟小餐馆与那事故发生地小区门口就正对着条小街，陈赛军坐在靠窗的小桌旁，面前放着一碗面条，还是不想下口。小区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来了，医生也来了，周围围着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医生从车里把过世的人拉了出来，放在担架上拉进救护车，血还未干，一路滴着，在地上开出红色的花。
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着，有个估计也是晨练的老人家嘶哑地说道，还扁着嘴，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真是好惨，胸前那个大洞几乎都已经把心脏戳了出去。”身边的老人家也都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人被抬入救护车，只是谁都知道这送过去无非就是入了太平间，哪还有什么抢救的可能性，尽人事罢了。
“这是谁啊，开着宝马，还用着大哥大。死这么惨，肯定为富不仁，老天要收了他。”开着辆三轮车停在旁边的一个瘦猴托着腮看着那辆宝马，眼神里隐隐含着嫉妒与畅快，甚至还点燃了一根香烟，朝着男人被抬离的方向弹了弹烟灰。
“你看后面在哭的那女人，肯定是养的小三，真是不要脸。”听到那女人的哭泣，一个大妈没有任何同情，反倒是装作对这事非常了解地说道，挎着的布包里几根芹菜还在野蛮生长着，翠绿翠绿的仿佛天生不屈。
不止是他们，还有更多的人，用恶意揣测着这次事故，仿佛珍贵的晨光就应该被浪费在对死者的恶毒嫉妒上，就算是有那些善意的声音，也都被淹没在看不见尽头的恶意中，一点火花都无法冒出。
流言飞散传播着，像苍蝇般扰人，坐在餐馆里的陈赛军心里有股无名火升腾而起，他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会这样，明明是死者为大，为什么这些旁观者却如此作为，这样难道可以得到所谓的快感，他不知道，也不明白。直到看着死者被救护车带往医院，陈赛军心里紧绷的感觉才散了一些，他为那人感到庆幸，幸亏是离开了，不然灵魂未散时留在这儿，听着这么些人的议论只怕气都会气得再死过去一次。
陈赛军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在中国时报上看到的几篇文章，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犀利的时评文章竟然是出自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女娃娃之手，那文章中的台湾景象不就是这时候回大陆时候看到的景象，不愧是斩不断的血脉之情，就连戾气横生都是一样的模子里出来的，丢掉了死者为大，丢掉了对人善意的揣测，只有妄加的发泄，只有自己的自以为是，而好意，只能淹没在这团团的黑雾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变好，这一改变，台湾走了二十年了，方才有那么些意思，而大陆看样子还在路上。
陈赛军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小口地吃着面，等尸体被运走了，可围观的人依旧未散，还是不停地在添油加醋，把事情肆意地夸张渲染，他想走出去餐馆让那些议论的人闭嘴，不过他又以什么身份来说呢，以一个年岁大了富有正义感的老人家么，刚绷直想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颇有些无奈。
“老爷子，别去，不关你的事，你就别掺和。”看着陈赛军绷直又放松的身子，还在厨房为其他食客下面的定真说道，他知道老爷子看样子是听不得那些人说话，只是定真怕陈赛军出去无端被那些人嘲讽，徒惹得自己生气，再犯病了可就麻烦了。
“老爷子，不该你管的事就算了，你还不了解这边，我们只要自己平平安啊就够了，那有那么多时间管别人的闲事，更何况人都死了，你也管不了什么了。”手里的活计不停，定真继续说着，数分钟间又一碗牛肉面就做好了，香喷喷的，让人垂涎欲滴。
陈赛军听得定真的话，更是有些泄气，没想到就连热心帮助自己的定真也是如此，看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样的教诲在大陆倒真是深入人心了，无言中陈赛军咬断口中的面，点了点头，心境一片澄澈冰凉，可看着那边的嘈杂，他始终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自己有一天终究会遗憾，这也许也算是一种预感，沉思了一会，还是站起身来，下定了决心，对定真说到：“定真，我马上回来，包先放你这儿，有些事情，总是有个规矩的。”
定真嗯了一声，估计老爷子对这些闲言闲语极是厌恶，路见不平总还是想做点什么的，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出门去，把面递给食客，大声道：“老爷子，注意安全啊！”
陈赛军没有回头，挥了挥手。
出了这么大事，交通已经管制了，警察拉了警戒线在整理现场，过个马路倒是没有什么不安全的，陈赛军不忍看那滩血迹，直直地走向那个坐在一旁哭泣的女人，她一个人坐在好大一个真空圈子里，周围的人虽说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没有一个人走过去安慰她，反而都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仿佛这个悲伤的女人染了什么病毒似的。
“劳驾，让让，让让。”见是一位老人，围观群众纷纷让出一条通道，只是有些讶异，不知道这老人要做什么，陈赛军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那女人面前蹲下，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下递给她一方手帕，温柔地说到：“孩子，来，擦擦眼泪，节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那女人感到有人蹲在面前，又听得这声劝解，登时也就不哭了，肿胀充血的眼睛视力都已经有些模糊，她看不太真切眼前的老人，他周身像是环绕着一层光圈，迷迷蒙蒙的，心里诧异极了，毕竟从事故发生以来，她一直听到的都是恶意的话语，这是第一个温暖的声音。
她接过手帕，眯缝着眼睛才看清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吃力地蹲在自己跟前，递给自己一方手帕，干干净净的，上面还有着兰草的图案，是老一辈人的做派，她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家，可却觉得早已识得老人家了，像是家里的长辈，可自己早已无父无母，六亲断绝，唯一的牵连也都刚刚离她而去，哪有什么长辈，擦了擦眼泪，可方才闻到手帕上芳香的太阳味道又触动了悲伤，那是她爱的人最常念叨的味道，一下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陈赛军见那女人又开始哭泣，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拍了拍，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节哀吧，总还是要走下去的。”
说完，吃力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也不管周围那些围观群众，照原路返回，见他走过来，人群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道，也不用他主动要求，也没有了议论，整个现场有一股子莫名的安静，是敬重吧，是他做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吧，恶意一下子就消失在风中，那些围观的人终于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剩下警察还在现场检查着，那个货车司机激动地跟警察解释着，跺着脚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都已经要哭出来了。
“老爷子，不是叫你别管别人的事么，指不定还有什么难听的话说您呢，在这边真没必要。”看了陈赛军所做一切的定真说道，好几个刚刚在附近的人都来了小店，坐下点了面，打量着陈赛军。
陈赛军也不理会他们，笑了笑，温和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本来打算不管了的，不过看见那个女娃又想管一管了，总觉得这一次如果不去我就会后悔。好啦，定真，怪我，怪我，你面都煮软了，快捞起来。”
见老爷子岔开了话题，定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把面捞出来放到碗里，浇上几片牛肉，递给刚来的食客。过了好一会儿，警察也终于忙活完了，货车司机被带回了警局，紧接着洒水车也来了，洗干净了路面，除了几点暗红的污渍，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要失望呐。”等上班高峰过去，食客也都走完后，陈赛军坐在定真的店里，两人一起看着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他脑子里这一句话突然不停地开始闪回，那个老兵欲说还休的神情也是一遍遍的倒带，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疲惫，听着电视的声音渐渐的模糊，竟又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