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裳儿扶着戚云,戚荣跟老秦跟在后头说着悄悄话,一行人慢慢地走向门口搭台的大宅子,当地人也是见多了外来客,没人瞩目,甚至还有老人孩子微笑着跟戚云他们挥挥手,手里还执着把蒲扇,不是为了扇风,只是入秋了还有蚊子,用蒲扇驱赶而已。
湖南就是太过于湿润,都已经过了雨季,铺在地上的麻石都还是湿漉漉的,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印子,老秦是北方人,来到湖南也极是不习惯,一路上都叨叨着这雨水太过于丰沛也不是好事,至少浑身湿乎乎的让人特别难受,总感觉泡在水里一般。可看湖南当地人却是半点感觉也无,戚云心里感慨着,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强,天南地北的,每个地方无论是风土人情还是自然环境都不相同,可还是都有人的痕迹存在,而且都还活得不赖,自己当年总以为离了爹娘就活不成了,可现在不还是照样活着,就连新生命都要出现了。
裳儿见戚云出神间眼角湿了,怕是小姐又想起了老爷太太或者姑爷,便着意寻了些有趣的话来说,只是她说的都是从戚荣那里听来的,这几日路上戚云也都听过了。
戚云不由莞尔,拍了拍裳儿的脑袋,笑说:“没事,裳儿。都过去了,会好的。”
裳儿也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嘴笨,不会说笑话,只好狠狠地瞪了戚荣一眼,这倒是让戚荣好一阵疑惑,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事情惹到了古灵精怪的妻子。
戚云看着那大宅子雕梁画栋,立在一众宅院中显得极是出挑,便有些兴趣,让老秦寻了个人来问着。
听那人说大宅子姓刘,就是大码头这儿数一数二的货商置的产业,上上下下也建了两三年,他也喜欢听戏,囿于戏文里的所谓反动内容,这花鼓戏戏班湖南经常被军警赶来赶去,这戏也是令行禁止,不过有他上下打点,这一个班子倒是在这大码头悠然自得了许多,只是这一次上戏也是最后一次了,日本人日益进逼,生意自是差了许多,再也养不起这么一个班子了,花鼓戏班又只能恢复到当初阴阳班子的光景,这最后一次正大光明的演出,自然拼得是人人卖力,也是报答这么些时日乡亲的支持。
戚云他们付了些茶钱,几个人围着一张小竹桌坐下,桌上摆几碗粗茶,一小碟姜丝,这就算是出了这看戏的钱。台上大筒、鼓声渐次响起,一丑、一旦一齐上了台,花鼓戏往往就是如此,上台演的就是靠这两个演员撑住全场,没有太多的配角,也算是纯粹得很。
戚云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新鲜事物,她曾经也听过京戏,有班子曾经来安徽游历过,台上的角端得是正正经经,一步两步走遍天下,威武无比,脸上的油彩也是王侯将相般的大气。可这花鼓戏听了一折,虽说有些听不懂,但看上去讲的就是民间的****故事,两人欲拒还迎的,音乐也是民间小调,合着板子,有些俏皮,甚至还时不时地来段山歌,戏服也寻常了许多,只是红的绿的艳得扎眼,显得有些艳俗。
听了一会,戏唱到高潮更是有些听不懂了,戚云只好唤了个包打听过来,给了点零碎小钱,让他置了条凳子在身边讲解着,这一出戏唤作看牛对花,说的正是一对乡村男女的****故事,演员在台上也演得滑稽,将山村里恋爱的天真纯朴表演得淋漓尽致,有了这人的讲解,戚云一行人听得更是津津有味。
台下不时响起叫好声,掌声,这发源于乡间也盛行于乡间的戏,没有京戏那么多讲究,戏迷也不用穿得多周正,一件汗衫,拖拉着双踩扁了跟的布鞋就踢踢踏踏地来听戏了,且听到满意时,想鼓掌鼓掌,想叫好叫好,只是别太闹腾打断了戏子唱戏便可。
演完一出,锣鼓声渐停,班主登上了台,吵台下拱了拱手,道:“各位乡亲父老,这是我们宝和班最后一次这么开台唱大戏了,鬼子把武汉打下,估计也快到湖南了,军警更是不许了,各位听我们日常的折子也听得倦了吧,我们这里有一折新的,刚写完的,演给大家伙,喜欢的就捧个场,不喜欢的唱完这一出还有平日里大家听惯的,这一出呀叫做《中秋诱敌》。”说完,又再拱了拱手,转身下台了。
听完班主的介绍,台下顿时炸开了锅,熙熙攘攘的讨论着这一出新戏,这名字听起来怎么都不是说的恋爱故事,只怕是讲的时局之事。
果然,跟上一出戏的欢快不同,这出戏子甫一上台便抱拳躬身,道了个万福,大筒声响起,前后两出戏虽说用的是同一乐器,可这里头真真是云泥之别,这一出奏的都是悲苦之声,一声一响都仿佛拖入了泥潭之中挣脱不得。
身边的那个包打听自己一边凝神听着一边给戚云一行人解释着,戚云自己也能看出这说是一支部队被上级选做诱饵,步步将日本鬼子引诱入洞庭湖芦苇荡之中击破的故事,里头有个士兵想叛逃,被另一人义正词严地劝告,大敌当前也还是选择了舍身取义,临死前唱到:“亏得哥哥劝我,一颗心剖做两边,里头的诚意哟,我万死也不辞。”
唱完这句,台下轰然叫好,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大声嚷嚷,杀死日本鬼子!****娘的!码头上讨生活的也多是粗豪的汉子,污言秽语平日里讲得不少,遇见情绪激动的时候就更是多了。
戚云也在鼓掌,心里激荡,摸了摸肚子,告诉孩子,你看,你听,这抗日的都是大英雄,你爹爹,你那些叔叔伯伯都是大英雄。
只是这天色极暗,台上又亮,没有人注意到听到这出戏后,老秦眼珠又开始变得通红,一双手死死地抠着膝盖,几乎都要把裤子抠破,喉咙里还嗬嗬作响,特别是唱到被日本人突围的时候,老秦一双眼珠子几乎是要冲破眼眶,盯着台上的演员,一只手摸索着板凳,彷佛要拿起他的那杆在路上从不离身的枪。
如此这般动作,戚云终于注意到了,她侧过头,看着老秦,关心地问道:“老秦,你不舒服么?”
听得有人说话,老秦一抬头,神色狰狞,手还在板凳上做了握枪的手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起瞄准,看到是戚云,眼里神色才猛地清明,道:“大嫂,俺没事,累你担心了。只是有些倦了,我先回去,你们慢慢看。”
这话说得极快,也说得含糊不清的,仿佛不想让人听清自己说什么,匆匆就站起身来。
刚刚戚云见老秦刚抬头的那一下,心里一咯噔,未曾想这段时日每日陪在身边的汉子有如同地狱修罗的神色,眼里的红色倒映出来的是尸山血海,不过只是一瞬,这些神色都消失了,老秦又恢复成了日常见到的那个直爽简单的山东大汉。
戚云有些愣住,兴许是自己看错了,磕巴一下,回道:“行,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别太逞强了。”
正说话间,台上又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了,这一折中秋诱敌唱到尾折已是全然悲苦之声,虽然是大胜,可也抛下了无数忠魂,旦角饰演的妻子已是悲痛难耐,在台上围着一座坟茔绕着圈子,白色的孝服随风飘荡,唱词苦痛得几乎是要将心都呕将出来。而台下也有人抹着眼泪,低声骂着,要不是这叛逃的家伙延误时机,这大好头颅怎么会被日本人砍下,所有意欲逃离战场的都是孬种,该得下地狱,居然还连累了自己人,必须永世不得超生。
这声音细细地如一根针送到戚云这桌,刚背转过身的老秦浑身一震,就连戚荣也是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老秦高大的身影突然显得有些佝偻,也不想再回头了,往客栈的方向走了回去。
戚云跟裳儿没有发觉两人不正常的神色,专注地看着戏,全然不知道身后人的细微变化。
过不了多久,这戏唱到结束时,戚云也站起身来,说是倦了,想回去歇息了。
裳儿看了看戏台子,又看了看戚云,眼巴巴的不肯起身,戚云笑了笑,说道:“你这妮子,你看吧,我一个人回去没事的。”
裳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戳了戳戚荣,道:“阿荣,你送送小姐,我看会就回来了。”
戚荣白了裳儿眼,嘟嚷几句,神色有些沮丧,跟在戚云后面,亦步亦趋地回客栈。
“阿荣,觉得这戏怎么样?”戚云问道。
“还好吧,就是听不太懂。然后,其实每个人都有苦衷吧。”戚荣低声地回答,有点不敢直视戚云,只是跟在后头,想借黑夜把自己弱化到极点。
也许是没听清,戚云也没有再说话,不几步就到了客栈,灯光都暗了,回过头对戚荣说道:“阿荣,回去吧,陪裳儿再看会,我没事的。”
戚荣嗯了一声,看戚云走进客栈后便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那栋小楼隐在暗处,只有里头昏暗的油灯透出的光亮,细细的,薄薄的。
客栈里极静,戚云进得房去,刚拢上门,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发不出声响,后颈吃痛,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