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想要爸爸,他在哪啊,村子里的孩子都笑我没爸爸。”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问道,满脸不开心的神色,小嘴气鼓鼓的。
“别听那些小鬼的,你爸爸呀,他是抗日的大英雄。等什么都安定了他会回来找我们的,不要急。”在幽暗油灯映照下,年轻的母亲缝着衣裳满怀想念地说道。
“可是我听村口的爷爷说日本都投降好几年了,可是也没见爸爸回来啊。”小男孩还是不开心,不依不挠地继续问道。
“崽啊,别急,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这儿是你爸爸的老家,落叶归根,他在世肯定是会回来找我们娘俩的。”母亲放下手中的衣裳,抚了抚儿子的头顶,笑了笑,坚定地告诉儿子,也告诉自己。
(一)
时年,一九四二,正是抗战如火如荼之时,这一对母子所在是湖南北部益阳郊区的一座村子,村子唤作文村。
村子很小,一眼鱼塘周围住了十来户人家,每户人家多少都有点沾亲带故的,村子很偏,只有一条小土路从后山蜿蜒地通向外界,少有外人愿意来村子里的原因还在于后山上都是一些坟茔,每到夏夜有时候几点磷火飘起,煞是吓人;在山顶还有一颗歪脖子树,粗大粗大的,村里的老人家每次想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都会说这枯树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女鬼,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被拔出舌头来栓在上头。
不过这小村子周边除了这守门的坟山确有些吓人,小村内部的景致倒也算是山清水秀,入口处还有一大片竹林,幽静幽静的,与世无争,外界少有事故能影响到这儿,几百年来时光都像没太多流逝。
三年前,恰逢日军全面侵华开始两年,武汉刚刚被攻破不久,一个孕妇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村子门口,大概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张鹅蛋脸,颇有几分姿色,肚子已经很明显,衣服虽然有些脏了、破了,可依然是大户小姐的模样,这一身穿着跟这儿的环境有些不搭,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村子外头,环顾四周,她神色不安中夹带着有些兴奋,还有少许的解脱,她把衣裳拉了拉,顺着那条后山上的小路走入了村子,村子口的竹林哗哗地响着,如浪花,如波涛。
顺着路走不到两分钟,拐了一个弯,有间小土房掩在竹林后头若隐若现,那孕妇走过竹林,这才发觉门口坐着七八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剥着豌豆低头聊天,悄然走上前去,一口标准的官话问道:“您好,请问这村子里是否有过一个当兵的,叫陈赛军?”
那几个大婶听得突然有人说话,还是外地口音,都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问道:“你说什么,没听清。再讲一遍。”
“我说,这个村子有没有一个叫陈赛军的,出去当过兵?”那孕妇虽然没太听懂大婶说的什么意思,不过见她那疑惑的神色,心里揣摩约莫是这个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我不太清楚嘞,你可以去问问别个啊。”那村妇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指了村中间一间大房子说道。
村子右手边一连排四间房子,第二间门口有个土坪,一般村民都是在那儿聚集坐着聊天。
那孕妇依旧是没听太懂,不过看动作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大婶见她那懵懂的样子,笑了笑起身来,说道:“来,我带你去问人。”跟旁边几个同伴交待几句,自己就带着那孕妇去到门口有个土坪的第二间大房子那去。
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屋子门口,那大婶叽里咕噜地一阵招呼,村民们纷纷点头,却苦了那年轻孕妇,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听了大婶的话,又见了这么一个新鲜来客,聚集在土坪上休息的村民都围上前来;湘楚之地,方言对于外地人而言绝难听懂,人一多,嘴一杂,更是听上去如同鸟语一般,那孕妇有些发蒙,如置身国外之境,偶尔就能听懂一两个词,虽说懂得村民都是一番好意,但真是对方言无能为力。
村民也都发觉好像这一位来客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大部分人开始渐渐沉默,其中一位看上去读过几天书的村民领头发问:“姑娘,你来我们这边,是找哪个啊。”
虽说用的还是乡音浓厚的官话,不过好歹也能勉强明白,那孕妇这时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层层叠叠地打开,生怕弄坏了,打开来,是一张保存完好的照片,她端坐在一个男人身侧,幸福地微笑着,是一张那个年代时兴的结婚照。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递给村民,有些忧心地问道:“各位,这是我丈夫。他跟我提过他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就一路这么找来了村子里。是不是这儿?这儿是文村吧?”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她实在是担心一路找过来,如若错了地方,那些付出可都是白费了。
村民们传阅着照片,都是看了一看摇了摇头递给下一个,下一个还是摇头,那孕妇心里的不安越发地浓重,只剩最后几个人没看了,还不是,还不是那该如何是好。一阵风吹来,竹林又在晃动,村子里养的鸡鸭也在嘈杂,世界开始了纷乱。
正当那孕妇都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后面有个声音冒出来:“呐,是我们村的啦,这是军子啊。你们都不记得了啊,就是那个十来年前家里母亲投了塘,爹爹养大他,后来累死了的那个啊。那个孤崽子啊,是不是啊,就是东头那间草房里的啊。”说话的是个颇上了些年纪的大婶,腰大膀圆的,一张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长年在地里劳作的模样,说起话来跟打炸雷似的。
听这大婶一说起来,村民们纷纷唤起了消失好久的记忆,恍然大悟地接道:“是嘞,是他,是那个伢子。”
“姑娘,你是什么人啊?你是赛军的堂客啊?你这是已经驮上了细伢子啊,都是大肚婆了,那你怀的是他崽啊?那肯定是的,来找他还不是他的崽?。”村民们已经自问自答自行推测出了孕妇的来因,而且越看越是觉得就是如此。
想也是那时候人心简单,只凭借一张照片,村民们丝毫都没有怀疑孕妇的来历,也许也是看她一个女娃子孤身一人,再有想法也掀不起什么浪来;另一边,就算是讹人,谁又会讹人讹到这么一个偏远的小村子来,这一来,腿脚利索些的村民纷纷唤回了还在田里做事的其他人,这是村里的大事,有人寻亲回来了,地里的那些庄稼哪比得上亲人重要。
看见真是找对了地方,孕妇悬了好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了,这一来,找到了丈夫的祖籍地,而且村民们只要想一想也都还记得他,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最怕是付出了这么多,一路人走的人走到只剩自己一个人还是白忙活,这一松懈下来,身子便有些不听使唤,摇摇欲坠,见得她有些不对劲,隔得近的几个大婶连忙冲上去扶着她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让她靠着说话。
坐在椅子上,那孕妇回了回神,等头晕眼花的感觉过去,她看着一大群人关切的眼神,介绍自己道:“各位乡亲,我叫戚云,以后大家唤我云儿就行,陈赛军是我丈夫,他跟我说过他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跟随着军队去打日本人了,差人送我回来的路上出了点事,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我答应过他,我若在世一天,我就等他一天,以后希望各位能多多关照。”
村民们听了这段话,纷纷感叹这女娃有情有义,多少人在这世道就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一个人这么风尘仆仆的跋涉回来,想来必定是受了不少苦,这心里一琢磨,多的都是怜惜。
村民们望向戚云的眼光立马更多了些不同,有人提议通知还在家里的老族长,全村人一起开个大灶,然后开了祠堂,让戚云肚里的孩子认祖归宗,择日不如撞日,这么多年,千里返家的事例真真只在戏文里听过,而戚云回来这一寻亲,这也算是文村的一件大事,忠义节烈,至少说明文村这根是正正经经的,就连在外娶的媳妇都如此懂事。
村民们办事一向团结,一村子人没一个落下,全部都开始忙活起来,甚至连七八十的老人家都在帮着擦擦桌子上的灰尘,甚至还有小朋友噔噔地跑来跑去,跑去祠堂门口那块土坪洒水,怕人多了,踩着土,灰尘扑了眼。
祠堂在村子东头,隔右手边的那一排房子还是颇有点距离,几个大婶扶着戚云,一路走一路介绍着村子里的大小事情,她们知道戚云听不太懂,尽量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不时几个人还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整个村子里盘旋,一路走来,戚云对这个小村子倒也有了一些了解,至少不会迷路了。
其实说到底一村子人也没多少,几个青壮劳动力摆出过年才用的大桌子在祠堂的土坪上,从最富的人家拉出一头猪宰了,也快冬天了,猪都肥得差不多了,老族长让戚云在祠堂大门外见过了祖宗,按规矩来说,妇人还没入族谱是进不了祠堂的,戚云也明白。
白发苍苍的族长都快八十了,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戚云身边,说道:“祖宗啊,老天开眼。赛军伢子终于还是出息了,这么漂亮的堂客也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今天我们杀头猪,一是感谢祖宗保佑,二是希望祖宗保佑我们赛军伢子在外能无病无灾,光耀我们文村呐。”
说完,族长轻拍一下戚云,指着祠堂里的祖宗排位,说道:“你现在回来了,就是我们文村里的人了,也认个祖宗。我们帮着你把赛军伢子的老房子修一修,你就开始住下吧。有什么事,村里大大小小这么几十口人都是你的亲戚,喊一声,都会来的。”
祠堂里祖宗牌位从上到下摆了三排,每个牌位上都绑了红绸,端庄肃穆。
只有见过了祖宗,告知先人才算是被村子接纳,戚云知道这一仪式过后就算是文村人了,认认真真地鞠三下躬,身子与地面都快齐平了。见戚云行礼一丝不苟,老族长也极是欣慰,接纳一个人住下容易,从心里接纳还是得上杆称来摆摆的,这算第一步成了。
等戚云鞠完躬,插一柱香在门口的香炉,下次修族谱,戚云暂时就可以代赛军入了谱,一家人总得要有个主事的,特事特办。
村民们一个个轮流站起来来到她面前做着自我介绍,都有些不自然,毕竟知道她听不太懂,说了几句就嘿嘿笑几声,大意都差不多,男人们纷纷拍着胸脯保证着谁都不能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女人们话更少,只是点了点头,说生活上有什么都可以唤一声。
戚云看着这一群日后的亲人,簌簌地落下泪来,连声说着感谢,几个月的奔波劳累终于到了尽头,一路上的波折让她不知道都还能相信谁,而找到了这个村子后,那些不安惶恐内疚终于都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这边把人认全了,全村人也就开饭了,毕竟民以食为天,从古至今,中国人但逢喜事,无不用一顿好酒好饭来庆祝,文村自然也不例外;其实一头猪对当年穷困的文村来说也是很难的,能吃到猪肉的日子也就过年,这一次倒真是破例了,小孩子们都吃得满脸满嘴的油光,兴奋难耐,大家一点都没浪费,猪下水也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吃完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戚云更添对这个村子的好感,这几十口人一起吃饭也都算是安安静静,跟赛军的同袍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个嘈杂简直是可以把桌子都掀到天上去,不过也是各有各的意味。戚云环顾着四周,每个人都只是对付着眼前的饭菜,专心而沉静,只有几个小孩子才偶尔抬头打量下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阿姨,一双小小的眼睛亮晶晶,嘴吃得也是油腻腻的,手还在不停地抓着饭。
吃过饭,戚云一个人挺着肚子坐在长板凳端详村里的那一眼塘,发着呆,塘里还摆着一艘小平底船,上面的桐油都些干了,脱落的部位被水侵蚀出了几点霉斑。看着那艘船,戚云有些迷惘,自己甘心情愿地一路从安徽走到了湖南,旅途中的艰难困苦是不用说了,好歹是走到了,可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虽说农民一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自己一个孕妇,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如何养活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呢,手里还有点逃难时剩下的银钱,这坐吃山空也撑不了多久。虽说村民都是厚道人,看自己过得难也会帮衬一些,不过再怎么着,也不好依赖他们的接济养活自己,这战乱的日子,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人人都有家要养活。
戚云心里估摸着,这俗话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别说自己初来乍到的,当然不能只依靠乡亲的接济,不用多长时间就得被人烦了,得找些活计来做才是。
正发着愁,老族长颤巍巍地坐到了戚云身边,说道:“云妹子啊,住下来你肯定不用愁,吃食你现在没收成,我们能帮的都会帮点。你是想回原来军伢子的老屋里去还是住在谁家里先,毕竟那个屋也荒置了十几年了,你一个大肚婆住过去还是不方便,这边多个人多个照应。”
戚云努力地听着老族长的话,七八十的老人乡音深重,语速又快,加上时不时肺部拉风箱般的响声,她只勉强听懂住别人家;戚云想了想,寻思着还是拒绝算了,毕竟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孕妇住别人家里徒添许多不便,如果稍有不注意,邻里关系更是容易出问题。
“我还是住回赛军老房子里吧,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他指不定就是这几天回来,看到我住旁人家中总归是不好的。”戚云斟酌着用词回道。
“唔,那让村里的劳动力去帮你收拾一下吧,你别动了胎气。你腹中的崽伢子也是我们文村的种,我们不能亏待了你千里寻根这么大老远回来。”老族长呵呵笑着,也理解这姑娘的想法。
“那真是麻烦大家了,谢谢族长。”这句话倒是听懂得七七八八,戚云心里极是感动,对一个刚到村里的外人都能如此照顾,足见这村子真算是民风亲善。
老族长摆着手,说道:“快别。以后大家乡里乡亲的,要互相帮衬的事情多着呢,你有什么需要的叫一声都会来了。再说了,我看你像是大户小姐,跟我们泥腿子不同,地里的事情估计你也不太懂,等你孩子出来了,方便了,看你想学什么再学吧,不急。你到了我们这里呀,做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商量,别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亲戚。”
说完,老族长招呼着众人帮她收拾屋子去了。
听得族长的召唤,一个个青壮劳力毫不推脱,回家拿了趁手的东西就去军子原来的房子了,有的人还背了捆稻草,说是怕这屋面漏水,早拿过去也省得再回家折腾,特别是现在快到冬天了,早晚都凉,多些稻草,总是好一些。
草房子在村头左手边,与右边的房子隔着水塘遥遥相对,其实还算是块好地方,那眼小塘就在屋子的正对面,仅仅隔着一条小泥巴路,只是年久失修,那盖在房顶上的稻草已经破落得差不多了,屋里也只遗下一张大床和一个剩半扇门的小柜子,连水缸都没有,更别说桌子椅子了,土墙上糊着的年画也都只剩下了半边。
戚云扶着肚子倚靠在门框上看村民们忙上忙下的,有的村民甚至还从家里拿来了多余的凳子,让看热闹的女眷都坐下歇息,大姐大妈们也是许久未见过外来的媳妇了,围着戚云问着外界的事情,叽叽喳喳的煞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