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回了主屋,反倒有些踟蹰起来,徘徊在外头游廊上一时不晓得如何进去回话。
正好朝露端了茶碗出来,瞧见丹霞便笑道:“丹霞妹妹回来了?二夫人刚起,正等你回话呢!”
这作死的小蹄子!
丹霞啐了一口,堆起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待奴婢散散这身汗味就进去。”
屋里传来沈氏的声音:“丹霞回来了?进来说话罢,外头怪热的。”
丹霞无法,瞧着朝露对自己嘲讽地撇撇嘴,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五月间已经是热了,可又还没到用冰盆的时节,站在里头觉着有些闷。沈氏午睡起来便觉得身上有些不适,恹恹地没什么精神,穿了件翠绿撒花的广口大袖家常衣裳,正坐在铺了象牙凉簟的炕上吃桃子。
“三姑娘呢?”沈氏不舒服,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地。
丹霞打量了一下主子的脸色,低了头道:“老夫人说三姑娘身边无人服侍,将素罗姐姐给了三姑娘,奴婢带他们去了王姨娘的院子,交给了环儿,这便回来了。”
“素罗?”沈氏一听,便不由坐直了身子。
素罗、雪缎、红锦、青绫四个可是老太太一手**出来的,都是府里的家生子,未总角便在春晖堂里头伺候着,一路做到如今的一等丫头,那可是老太太的心腹之人。尤其这个素罗,生得纤腰丰臀,粉面桃腮,最得老太太欢心,如今却给了楚景,难道说老太太对那小不要脸的居然如此看重?
想到这节,沈氏郑重了许多:“那三姑娘呢?她没跟着你一块儿过来?”
“这……”丹霞顿了顿道:“大概是想梳洗之后再来给夫人您请安吧。”
沈氏嗤笑一声:“那个小不要脸的能有这份儿心?罢了,左右她也没将我这个做嫡母的放在眼里,何曾敢指望她?”
“谁没将你放在眼里呢?”帘外传来二爷楚杞的声音,话音未落,人已经进了屋子。
楚杞是楚氏三兄弟里头生得最好的,面白如玉,容长脸上头发高高束起,露出额头一点美人尖。他年过三旬,已经留起了短须,显得非常干练。
丹霞瞧见忙行礼唤了声“二爷”脸上就绯红起来。
旁边沈氏瞧着心里就是一动,使个眼色让丹霞退下,自己赶紧下炕穿了鞋给楚杞脱了官服,笑着问候道:“二爷今天回来得可真早,吃过午饭了没?”
楚杞由她服侍着脱去外袍,松了天青色的中衣领口点点头道:“已经在衙门里头吃过了。今天左右无事,晋国公便让我们回来歇息。这天气,怪热的!”
他在五城兵马司领了个检校之责,虽然只是七品小官,可五城兵马司历来都是勋贵子弟扎堆的地方。想来是新上任的晋国公想卖个好给下头的人,所以早早便让他们散了衙。
朝露打了温水进来,知道沈氏的性子独,放下盆便出去了。
楚杞自己绞了帕子擦汗,随口问道:“你刚说谁没有将你放在眼里?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眼瞧着易儿都快说亲了,你宽和些,莫跟那些下人一般见识。”
一句话便将沈氏噎得半死,她嘿嘿冷笑了两声:“宽和?难道爷觉着我这性子还不够宽和?都快骑到我脖子上头来了,再宽和下去,只怕这正屋该换人住了吧!”
楚杞最烦就是沈氏动不动便拿院中的妾侍姨娘来说事,听她话头里又有这个意思,便沉了脸道:“听听你这话,我不过问一句罢了,偏你就有话等着我。行,反正这院子里外都是你的人,左右你也吃不了亏去,我不问,总行了吧?”
听见他们俩又在屋里拌嘴,丹霞朝着游廊下头立着的丫头婆子呶了呶嘴,大家伙儿便各自退了下去。丹霞也不敢待在近前,远远地在游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了,守着门口。
朝露也避了开,抓着丹霞说些闲话,两人心不在焉地聊着,耳朵却竖得高高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沈氏的母亲魏阳县主乃是大长公主所出,嫁给了西宁侯的好友,威远将军沈慎思。沈慎思出身昌远侯府,本是侯府三少爷,偏偏投了军,恰好就在西北跟蛮族干了几仗,银袍小将威名远播,与西宁侯是实打实的袍泽之谊,两家便成了通家之好。
所以沈氏也算是在西宁侯府的后院玩大的,自幼便恋慕楚杞,回家一提,魏阳县主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楚杞的相貌摆在那里,不辜负自家女儿。待沈氏及笄,便嫁了进来。
谁知两人成亲好些年都无所出,沈氏渐渐焦急,又不肯让庶子生在前头。偏楚杞相貌好,虽然没什么才华,也招人爱慕。一来二去的,夫妻间的情谊便渐渐磨得淡了,只要见了面,吵架都是常事,摔桌子砸东西也是常有的。
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丹霞同朝露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声音是摔了盘子,那是秘窑雨过天青绘牡丹纹的盘子,一套四只,摔了这一只,一套也就不齐全了,真是可惜。
没过一会儿,传来沈氏低低的啜泣声和絮叨声。就是隔着远,也大概能猜出是说的什么。无非是抱怨楚杞不疼惜她的不易,反倒拿姨娘妾侍来伤她的心。
平日里都听得多了,丹霞几个几乎都能背出来,也知道差不多该结束了。
果然帘子一闪,楚杞便沉着脸出来了,穿着一件月白滚竹叶青边子的道袍,大步朝外头走去。
刚出了正屋院子的大门,迎面便撞上了扶着楚景的素罗。
楚杞看见素罗过来,手里扶着一个小姑娘,看模样像是楚星,便站住了脚道:“这会儿上你母亲院子里头来做什么?”
虽然与沈氏不合,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在下人和儿女面前维护沈氏身为嫡母的面子,也是他份内的事情。更何况素罗是老太太的人,他不想让杨氏知道自己与沈氏又吵过架,便想将她们拦在外头。
素罗和楚景也没想到会在正屋外碰见楚杞,楞了一下,忙上前恭敬地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许久未见,不知父亲可还安泰?”
楚杞听见这话也楞了神,低头细看,原来不是楚星,却是楚景。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了胸口,惊讶地问道:“是三丫头?!你不是还在养病么?这就好了?”
什么叫这就好了?楚景心里叹气,这满院子就还找不到一个真心想她好的人么?听听这亲生父亲说的话,难道不知道她这“病”已经养了两年么?
头也懒得抬,楚景语调平静地说:“女儿早已大好了,今日刚搬回来,正要去给母亲请安呢。”
楚杞顿时明白今天为什么沈氏要跟自己过不去了,原来根子在这儿,口气自然就更加好不起来:“真好了?这病去如抽丝,你还是要好生将养着才是,你母亲那儿,就不用去请安了,回去歇着吧。”
“这好像不太好吧……”楚景有些迟疑。
楚杞已经转向了素罗:“母亲今日可还好?这天气有些热,你们旁边服侍的,也要劝母亲莫要贪凉,年纪大的人了,经不起折腾。”
素罗倒是微微一笑:“是,二爷。不过老夫人说,从今日起,就叫奴婢跟着伺候三姑娘。”
楚杞倒狐疑起来,怎么突然这个久病的庶女就“好”了,母亲还把贴身服侍的得意人给了她,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虽不管内院的事情,但又不是傻子,联系到今天沈氏的各种埋怨,就觉得有些头疼起来。在看楚景,更是觉得碍眼,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是该去给夫人磕个头才是。那你们就快去吧!”
说罢潇洒地一挥袖子便走了。
楚景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方才回头同素罗继续前行。
在原主的记忆里头,最想得到的关爱,就是来自于这位父亲。可看起来,父亲对她却是厌恶多过喜爱。明明知道她受了委屈,却连问也不肯多问一句,留给她的只有阴沉的脸和决然而去的背影。就像记忆中的画面,父亲抱着楚易笑得欢快,可一扭头瞧见楚景,眉头便会皱起来。
楚景摇摇头,无所谓。西宁侯府是个公司,这位父亲大人就是个打酱油的上司,虽然是部门直接领导人,却很少露面,摆设多过实际作用,也就不要去费心思了。
毕竟后宅,是女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