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舟总是会梦到小的时候,他睡在土炕上最好的位置,窗户的玻璃下边开了角,他侧着身子睡,但很久都睡不着,他睁开眼透过那个缺口向外面看,天黑得发亮,月光静静地余毒大地上的尘埃,春雨淋在夏蝉的簿翼上,发出秋日般的哀鸣,冬天的太阳是死的,永远不会像模像样地升到天空,展现他原本应该普照的力量。
禾舟努力拼命地睡了很久,却突然睁开双眼,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他至今还没搞懂,在醒来和梦境之间的那个断点,该如何分辨在哪里活着?他有时会认为梦是大脑清理白天的胡思乱想,做梦的人算不上在休息,只是在惩罚自己罢了,惩罚对于生活没来由的期望,那是假的幻影,它不会存在,就像流离于世的欢闹,被追逐又被放弃,所以做梦是一件煎熬的事。
有时,他偏要做梦,梦到小时候那个狭小的缺口,梦到那般清风轻拂的明亮夜空,再躺在梦里,回味走过的路程,在离合里探寻悲欢。
那年中考,恰逢世界杯老爸禾年不在家,爱玩电子游戏的禾舟趴在电脑桌前奋战到午夜12点,母亲许凤拦不住他,在看了半场球赛后才昏昏沉沉地睡下。
一场漫不经心的中考过后,禾舟百般不情愿地考入西安本市的一所省重点高中,期间有着禾母捶胸顿足的担忧以及定向成功后的喜悦。
是的,禾舟是通过定向进入省重点的,所谓定向,就是省重点高中给其他不出名学校的稀有名额,只要成绩在学校内突出,打败其他竞争对手,就成功了。
这或是传说中的教育资源的分配吧。
禾舟的成绩在初中还算拔尖,虽没到这所学校的分数线,但还是轻松定向进入,不过禾舟并不稀罕,他是一个恋旧的人,当初还跟那些伙计扬言上同一个高中。
在学校里的每一粒时光都是不朽的,斑斓而有滋有味的,像是一颗精致的琥珀,而禾舟,就是当中的小虫。只有考试例外,如同他喜爱的作家辰东经常用到的词那样,考试将仗义有趣的朋友镇压,斩掉哥们义气。他痛恨,但无可奈何,因为众生若蝼蚁,天道无情,妄想超脱,继续念他那个不知名的初中,恐怕只有众叛亲离的下场。
不过天不绝人,禾舟有一个超脱的方法,就是游戏。
不是网游,而是DOTA,所谓的推塔游戏。
在那个年代,DOTA还限于小部分人追求和向往的游戏,没有特别多的人参与,通常玩一次还要等待许久,禾舟的坚持也不过是九爷等一孙的说笑,直到碰上第九个志趣相投的玩家,一场精彩的大战一触即发。
那时候还没衍生出DOTA类游戏,英雄联盟等更是没有出世,恐怕只有真三国无双那张古老的地图可以与之相比。
痴迷DOTA的缘故,禾舟身上大神的光环若隐若现,在网上吸引着少数玩家的目光。。
学校与古老的钟鼓楼紧邻着,偶尔从钟楼路过的旅人,总会驻足片刻,在现代的柏油马路上遥望古时长安的瑰丽,不过它沧桑风骚的风采,总是不能尽显的,只有少数的部分,被时光融蚀进泛黄的纸张里,通过学校这种形式,传承了下来。
学校拥有百年的历史,自然承载过复兴中华的使命,在那个灰色的岁月里,这个学校曾培养出了许多人才,在各个领域里都曾奉献,他们是一根根良木,被添在旧时中国的体内,燃烧着自己,为冰冷黑暗的旧中国供暖供亮,硬是让这个不屈的古老文明抗过了那个时代。
百年岁月悠悠而过,昔日的晨钟暮鼓如今也有了价码,这个资本至上的社会啊,连学校都不要放过。
禾舟背着一个黑色空背包,颜色和他的心情一般深,为了把懒散取出来见见世面,他特地在新学校晃荡一圈,空气还算清新,花草树木很多,刚过夏的天气还没丢掉那股子热烈,心潮澎湃的学生友好地打着招呼,到处是高一新生的新奇目光,禾舟在教学楼找到高一六班的教室,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乱糟糟的说话声,叽叽喳喳,不用猜就是一群学生在沟通感情。
“要是找不到班级多好啊,这样就能回我的破学校,跟那帮家伙一块。”禾舟不耐烦地推开门,教室里的桌子有很多刻痕,上面坐着一个高高的男生,身边围着一圈人在听他高谈论阔,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只是挥手示意着:“喂,新来的,我是沈强,高一六班未来的班长,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带着食肉动物的侵略意味,同时宣泄出一股子蛮横,让禾舟本来就不爽的心情更加郁闷,恨不得掉头就离开这所学校,什么省重点,屁大一点地方,操场也是小的可怜,教室与他的初中学校也是比不上。
也不知道怎么挂上省重点的牌子。
第一天报名就遇见这么张扬的人物,背对着人招呼别人,要是搁他们原来的学校,不知道会被哪个大哥在哪条街道的小墙角被蹂躏教育一番。
没有礼貌。
禾舟摸着鼻尖缓缓心情,没有说话,挑了个见得着阳光的地儿坐下,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温热的暖光,因为他一直奉行着活在阳光下的座右铭,而这时候,他开始悄悄打量教室里的同学。
除了沈强那一桌,还有两个小团体在聊天,但更多的学生还是与禾舟一样,固守着桌子一方,沉默不语,就好像没有装书的桌兜里面满载着有趣的故事,那些个故事都跟以后有关。
不过很快,一个缩在墙角的女生吸引了禾舟的兴趣,角度是侧面,看得到半张脸,挺漂亮,嘴角静谧着笑容,隐隐期待马上开始的高中生活,她脸颊微红,是种很柔和的颜色,像是要融入风景一样,先惊心后动魄,给人小家碧玉的感觉。
“嘿,挺好看。”禾舟在心里说着,但丝毫没有过去搭讪的冲动,却没有注意到,刚才沈强已经大步走来,站到他身前,手掌拍到他肩膀上:“哥们儿,怎么称呼?”
沈强帅气的脸上无不是神采飞扬的自信,再加上那坏坏的笑,确实有受女生欢迎的资本。
禾舟对他并不感冒,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居高临下的个子有点不痛快,淡淡地道:“禾舟,禾是锄禾日当午的禾,舟是朽木成舟的舟。”
“禾舟?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知道了。”沈强笑着说,也不多问,轻佻地敲敲桌子,潇洒离开回到他原来的桌上,继续论阔去了。
等到人到齐时,讲台上班主任在说有关开学的事项,禾舟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忽然心灵感应一般,他回头,视线落在那个缩在墙角的女生,正面对视,看见她的脸上划过错愕,而后迅速低下头,看那样子,估摸着是在寻找手机打发时间吧。
虽然只有一瞬,但两人的目光准确地聚焦缠绕在一起;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足够两人同时逃离;虽然只有一瞬,就是一见钟情也难以形容那份奇妙的感觉。
她眼睛里藏着几丝幽怨的湿气,像是嗔怒着男生不要过来轻易搭讪,而示在脸颊上是一抹醉人的玫瑰红,却又无不是诱惑,使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或许,也只有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样的句子可以稍稍代替那一瞬的触电。
那份让他痴呆了一分钟,后来还觉得不敢相信的感觉,禾舟毕业都没能敢向那个叫做苏婷的女孩表达出来,即便他们在毕业前已经熟识。
平淡的高中生活开始。
“班级刚刚组建,需要从同学们当中选一个责任心强的班长来辅助我的工作,这件事由大家决定,希望有人能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班主任说道。
话说完,台下的沈强举手,得到同意后站起来:“我想当咱们班的班长,希望老师和同学能认可,我会全力辅助班主任来让咱们班变得很好,最好!”
欢呼和掌声送过去佩服,沈强并没有如愿当上班长,高一六班的班长是一个更为魁梧正气的男生,颜值很高,很有威严,禾舟自然也是投了那位班长一票。
新学期伊始,9月份的天气不再燥热难忍,学生们披着干净明亮的衣服,洋溢着笑容,开始轻轻碰触着身边每一个看向自己的目光,试图寻找出独属于自己的友情。
禾舟也不例外,穿着一件颇为干净的运动服,只是衣领处都洗得有点发白的迹象,不过阳光明媚,并不足以让人看到那抹苍白,并不足以看出他是穷小子,普通初中考过来,还是定向进到学校的穷小子。
其实禾家本不会贫穷,两口子为了赚钱,在小禾舟5岁时就离家打工,一直到初中才将儿子接到身边,因为他们觉得有实力在城市供养孩子。
而禾舟的老爸在07年牛市快要离开的时候,带着好胆杀入股市,没几天,就赚了两千多,他没想到股票来钱那么快,同时也为自己的勇气开心不已,于是投了几乎全部的积蓄。
可他更没想到,08年的金融危机是全球范围的大风暴,引来的是中国股市的大灰熊,一只黑腹无底的巨熊。
大灰熊张着血盆大口,短短几个星期,就将禾舟的家庭啃食得残碎不堪,十几平米的小店里,每一块小地砖下埋藏着无尽的悔恨,两口子像是失去了落脚的地方,成天一副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样子,绝望带来的就是沉郁,还有被压抑的怒火。
好在有一个小禾舟,可以用来免费拳打脚踢,那时候,禾舟上初中。
不过这个倔强固执的小家并没妥协,像一粒坚强的种子扎根在股市中,浮浮沉沉。一次次的补仓,一次次的失望,后悔,一次次的重拾勇气,努力赚钱,而后再补仓。
也不知是谁先疲惫,竟一直没能分出胜负,种子不曾发芽,倒是禾家变得贫困,小家总是敌不过大盘的,没有奇迹。
从那时候开始,禾舟在家里只愿意看到电脑。难道家里不富裕就要自卑?亦或是普通初中来的就该丧气?
不,禾舟不这样认为。
稍微外向的性格怎么会被囚禁,禾舟很快就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球场上的,同样爱玩游戏的,而且相处地都还不错,同时,在他的努力下,他的座位座位换到了全班的中心处。
这让他的校园生活有了一点点滋味。
“喂,你也喜欢玩那个游戏?”
“是啊,最近才开始玩的。”
“禾舟,我的名字,锄禾日当午,朽木已成舟。”
“我叫冉有为,康有为的有为,再字少一横的冉。”
“奇怪的姓啊。”
“你也是。”
……
在正常人的生活中,除开亲情,好像大多数的感情都是轻轻碰触彼此而换来的,当大浪淘沙后,会有那么一个或两个,留在海岸上,多么猛烈的潮水拍击都不能动摇,和那种叫磐石的东西一样。
对禾舟来说,冉有为就是这样一个人。
冉有为看起来呆傻大条,长相平平,一口不流利的牙齿,算是最有特点的部位,但人特机灵,也乐意抖机灵,他属于开得起任何玩笑的那一类人,朋友很多,两人的缘分来自于DOTA这款游戏。
禾舟痴迷DOTA,白天上课思绪里在构思着战术,想着小牛完美跳大,先知刷翻全场,风暴之灵全图秒杀,奈文摩尔超神杀戮……
禾舟家里距离学校有三个站牌,都是小站,走着去学校也不过十几分钟,别人都有午休,而禾舟每天都在玩DOTA,下午放学后还是玩游戏。
游戏成了禾舟的一切。
没有游戏的时光,禾舟一般都是病殃殃的,也只有在周三下午的自由活动课和平时的体育课上,他才能活跃起来,打打篮球。
不打不知道,重点高中的学生篮球玩得很渣,连他这样的板凳球员都可以崭露头角,还教别人怎么投篮,怎么过人,怎么抢断。
在一次次的挑衅和应战中,沈强和禾舟带领着高一六班打败了同年级的好几个班,隐隐有争夺第一的趋势。
球员里,禾舟的技术也算不上好,就是会一点的程度,即便这样,禾舟也多了一个喜欢的物件,就是篮球。
心态的改变使他整个人都变得不一般,偶尔有闲心,禾舟通过作业本,看看同学的名字,暗自记下几个,当然,也知道了那个“玫瑰红”女生,那个亭亭玉立,宁静安然的女孩,那个有着一双避人却又醉人心魄的眼睛的女孩。
苏婷。
如果禾舟能为六班效命,拿到年级篮球赛第一的位置,那么他会多生长出几分自信,或是能多长几厘米个子的话,就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特别的事情。
禾舟就不再是这个故事里的禾舟。然而如果,永远都惹人嫌。小小的嫩芽还未饱满,就要经历摧残。
第一次月考过后,禾舟的成绩在班里28名,年级398名,差两名跌进400,而他在初中考试时,从来都是前三名。
那天,禾舟心急火燎地从操场跑回教室,却没有在成绩单第一页找到自己名字,他脑袋“嗡”地响了一声,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一个月以来,刚刚酝酿出来的那点积极被那些罗马数字残忍毁灭,他的心情像那歪歪扭扭的股票线,跌入谷底。
一路向下,势不可挡。
不过还好,他忘记告诉父母,省重点高中有月考这个说法,文化水平低的两口子依然坚定地相信着他们的儿子。
那天开始,玩起游戏来无限激情的禾舟暂时成了九爷等的一孙,那个放学后独自练习半小时篮球的禾舟不见了,那个平时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禾舟不见了。
一直以来从未在意过,却一直优异的成绩,第一次沉重地打击了禾舟,让他知道了省重点这几个字的含义。
外向的禾舟本不会消沉太久,但高一六班不知道怎么回事,生了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