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军中大有起色，全部整顿干净，士兵的病情也缓解了不少，只是这几日都未见杨广跟杨俊的影子，我正暗想着不久就可以交差回医馆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进帐来报，说道，“林姑娘，三皇子有请。”
“何事？”我下意识地站起来问道。
“据说是三皇子金玉之躯抱恙。”那人回道。
“这就去。”我马上拿了医箱，随那人出去。
进了杨俊营帐之中，便看见杨俊脸上有风尘仆仆之色，想必是刚刚回来。一看见我，杨俊便说道，“幸亏有个你在这里，这几日在长江边上吹得我不行，头痛，人又乏，身子又重，你替我缓缓。”
我先替他把了脉，行了针，再开了个方子，说道，“长江边上风重，尤其是梅雨天气，风雨俱来，比往常猛烈，但是长江之内却是热暑湿重，人穿行其中，当然容易致病。”
“原来如此，这几日可把我累坏了，二哥没日没夜地检阅跟操练士兵，杨大人跟高大人也差点吃不消，杨大人还差点晕倒在船上。真不明白二哥，伐陈已经成功，他反倒跟出征似的，那么下力气做什么？”杨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我看了他一眼，说道，“二公子身为元帅，尽忠尽职是本分，那是应该的。”
“二哥也太过头了一点。行了，别提二哥了，我找你来，看病是其次，有事要跟你说。”杨俊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看着他，问道，“三公子有何事？”
“我去了医馆。”杨俊冷不丁说道。
“什么？”我写字的手一抖，笔差点掉落。
杨俊看我这样失神，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吓一跳，我既然说过会帮你去看，就会去。趁着二哥不注意，我找了个理由进城中转了一下，顺便去医馆瞧了瞧。令尊他还算好，只是跟两个伙计一起忙得不可开交。我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听见令尊跟看病的百姓都在说，城中百姓的病情虽然稍稍控制了一下，可眼下又添了新的难题。”
“什么难题？”我颤声问道。
杨俊盯着我，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许激动。听他们说，城中不少百姓已经陷入饥荒中，食不果腹，除了一些稍有家底的人家还可温饱之外，多数平户百姓已经难以支撑下来，不少人除了忍受饥饿，还要忍受病痛，真是苦不堪言……”
我整个人都惊呆了，眼前浮现了隋军攻打南陈的桩桩件件：为了减少陈朝军中的粮草，隋军命人在陈朝稻谷成熟之际，火烧了稻田；为了显示隋军威严，隋军在攻打陈朝之前大肆造船、训练水军，并且将造船的废料沿江漂流而下，以至于长江边上收成大减；隋军攻过长江之后，陈后主重新从百姓口中搜刮出来的粮食，再一次被隋军烧毁……
我再也呆不住，我是个罪人，我只知道陈后主昏庸无能，隋军果敢英明，可我忘记了受苦的还是百姓。我能接受隋军入主，可我不能接受百姓遭殃。想着想着，我就喃喃说道，“都是隋军的错。”
“你说什么？”杨俊听不清楚，寻声问道。
“我说，都是隋军的错。城中百姓饥荒，全是隋军的错。”我浑身发抖，定定看着杨俊的脸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傻了，我只知道自己这种有话就说的个性是拦也拦不住。
杨俊一向的温和不见了，变得冷冰冰的，像换了个人，他身上居然有几分杨广的影子，走近我，淡然问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抬头看着他，说道，“但是我说的也是实话，若不是隋军火烧粮食、干扰种植，如今城中百姓怎么会食不果腹？是隋军的野心害了南陈城中的百姓。”
“隋军这样做，全是为了大局。南陈朝廷腐败，若不入主，百姓还要一直受朝廷之苦。胆敢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死罪，你难道不怕？”杨俊的样子不像是在恐吓我。
“我说的全部是隋军所做的事，难道不对吗？三公子，难道能够抹去这些过失？”我看着他，说道，“人人知晓南陈虽然朝廷无能，却是天下最繁荣富庶之地，百姓再如何经受朝廷之苦，断也不会轻易到绝粮的地步。若隋军果真是有心替南陈百姓着想，为何一开始没有半分顾忌？”
“军国大事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就算是再如何为了百姓着想，也绝不可能对百姓一点伤害都没有。如今百姓虽然难熬一些，可隋军自问已经尽量做得够好，你不妨试想一下，倘若是换了别人，城中哪里还有寸缕安宁之地？百姓还能如此自在吗？”杨俊气得大声说道。“早在伐陈之前，父皇就已经列数陈后主二十条大罪，并且在江南各地发放诏书三十万份，宣告天下陈后主乃是无用之辈，隋军为解天下水火，势必一统四海。你何故为了百姓一点苦难在此大放厥词？”
我跪了下去，倔强道，“三公子是帝皇后裔、是行军统帅，眼中只有军国大事，无可厚非，我却只是旧地小民、一介布衣，眼中当然只有百姓。”
杨俊看着跪在地上的我，气得直甩袖子，说道，“这些天来你我几乎掏心掏肺，我是怎么对你的？原来你从头到尾只把我当作没心没肺、一心只有军国大事的人？我以为你甚至比二哥懂我，却只是我自己欺骗自己。好好，这事情我管不了，你如今是二哥跟前看重的人，二哥现在最倚重你，由着二哥发落你！”
杨俊一甩手，走了出去，几个候命的人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一直跪着，两个时辰后是晚膳时间，士兵端进来劝了我两次，我没有吃，也没有起来。任凭膝盖针扎一般难受，我还是一动不动。
帘子一开，进来的却是杨素，看见我，连连说道，“林姑娘，这是做甚么？快点起来。”说罢赶紧伸手扶着我。
我摇摇头，说道，“杨大人，不必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该受的。”
杨素笑起来，说道，“林姑娘，不当如此折腾自己，军中还要靠你呢，我是奉了二公子的命令过来的，二公子跟三公子如今正在跟各位大人、将军入宴，商讨军事，士兵看你不用晚膳，怕担待不了，遂趁着二公子跟三公子闲聊之时禀告上去。”
杨素见我还是无动于衷，说道，“三公子说了，他不过是信口说说，你怎么把发落的话当真了？他本想过来的，可二公子拦下了，当着众多将领们的面，身为皇子怎么能动不动就离席？正好我身感不适，便借此退席，替三公子把话说清楚了。”
“多谢杨大人，我知道三公子性善，他没有要降罪于我，是我自己惩罚自己。”我慢慢地说道，“我身为百姓一员，竟然差点忘记了百姓的劫难，是我的错。”
“林姑娘，不要如此，百姓疾苦只是一时，等一切安定下来南陈便还是富庶安宁之地，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你应该知道，即便你痛苦，也改变不了什么。”杨素说着，把我拉了起来，说道，“你如此折腾自己，二公子若是看见要心急了，你对士兵有恩，二公子自然待你不同于常人。”
我低下头，想了一下，看着他，说道，“杨大人，我还未向你赔罪。”
“姑娘何罪之有？”杨素诧异地问道。
“上次杨大人发病，我却因故没有去行馆，听三公子说因为误用了学术不精之人，害得杨大人受罪了。”我提醒着他说道。
杨素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姑娘心里还记挂着这事，我早忘记了。”他摆摆手，说道，“这有什么？我受了一点苦，才显得姑娘你的医术精妙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