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容说已到嵩县时,我才发现郭晞坐在车厢一角。我自恃为人并不记仇,便放下树林之事,叫他一同下车,他也还算君子得先下车扶我。虽然天色还早,我们才走了十之三四,但众人以为并不着急赶路,决定在此地住店。
我们要了五间房,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如何分配。我和秋容一间;太虚道长和郭晞一间;姑父、太白兄、陈叔各一间;只有三哥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和他兄弟郭晞住,一会儿又要和姑父住,一会儿又抱怨习惯了自己住。我对他的无耻行径一阵鄙视!
忽见柜台前一人影,三十多岁左右,清瘦长袍,身量中等。就对三哥说:“那人看着有些眼熟,你觉得呢?”三哥摇头。太白兄逗道:“原你来你不是只认识小鸟儿啊?”我笑着回:“那人像是夫子的一位好友,在东都颇有声名,我在家中时随爹爹见过两次。是与不是,试试便知!”好奇心起,朗声诵道:“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那人果然闻声寻来。我连忙起身上前:“先生可是姓杜?”他想是看我一个小姑娘,甚是诧异地回道:“正是子美,姑娘怎么知道我!”我笑着连忙将父亲和夫子的名讳报上。
姑父、太白兄他们早已起身迎来,各自通了姓名。杜先生听说大唐诗仙在此,神色甚是欣喜。姑父忙将众人重让入席。太白兄问:“一入东都,就听闻杜先生诗才,怎么到了此地?”杜先生道:“姑母前年离逝,愚自小母亲早亡,父亲外任,由洛阳姑母抚养长大,此次来嵩县为姑母超度。”太虚道长道:“先生仁孝!可是已经完成?”“业已完成,正准备住上一晚,明日便回洛阳,苦于今日客店已满,只怕要换别家。”太白兄正饮着酒,豪爽笑道:“还换什么!先生若是不嫌弃,就与我同住,我们这桌人正好分配!我也想与先生切磋交流一番。”杜先生爽快接道:“多谢太白先生美意。能在此地与诸位相遇,实属三生有幸,此席定要由子美做东!”姑父朗声笑道:“我们都好说,世人皆知,想要太白兄尽欢,必要有美酒!”太白兄大笑:“长源知我甚深啊!”
我下午睡过,晚上便有些睡不着,偏偏洗漱过后,才觉察两腿和屁股酸痛异常。在屋里待着也是难熬,便带着秋容共到姑父和三哥房里玩儿。还未进门,三哥就奸笑道:“是让姑父给你买马吗?明天一早就去!来来来,快坐!”我知他不怀好意,噘着嘴斥道:“你怎么不坐!明天买了让给你骑吧!”往旁边软凳上走去。
旁边太虚道长笑着对郭晞吩咐:“把药拿给秋容一瓶。”
姑父起身道:“你们玩吧,我去找太白兄。”便和太虚道长一起去了。
三哥在包袱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小盒子来往桌上一倒,叫道:“你们三个快来,咱们玩会儿五木。”我凑过去邪笑:“三哥,让爹爹知道你玩赌博,一定让你跪断双腿,抄残双手,从此禁闭,不见天日!还不快贿赂贿赂我!”三哥一巴掌把我拍到桌上,悲痛欲绝地说:“好妹妹,三哥从小看着你长大,无论何事,有三哥的就有你的。”我干咳两声,晕倒在桌。
“我说一下规矩,这五个似扁杏仁的木片,全都是一黑面儿,画牛牍,另一白面儿,画野鸡。枭、卢、雉、犊、塞为胜负之彩。掷出五个黑面牛牍,为最高彩“枭”,依次往下,无牛牍,皆是白面野鸡,为最低彩“塞”。咱们四个人,便除去塞,将犊作为最低彩。不赌银子,每轮最高彩可做主罚最低彩完成一事。”说着拿笔将“枭、卢、雉、犊”依次写于纸上。
第一轮投完,三哥为最高彩枭,我为第二彩卢,郭晞与秋容同为第四彩牍。三哥大悦,命令道:“秋容学狗叫,郭晞给韩娥上药!”
顿时一片寂静。
我大囧!郭晞脸红到了耳朵根儿。秋容正欲出声打破。却听三哥“哈哈哈哈”大笑嚷道:“说反了,说反了!”我一声“臭三哥”追着便去打,终是更想看郭晞学狗叫的画面。郭晞甚是腼腆,怎么都不肯叫,好在三哥牺牲小我耐心引导,“汪汪……”着向其扑去,两人你啃我胳膊,我踩你脚趾,难解难分地扭打在一起。看得我和秋容心惊胆战,差点笑酸了脸。最后两人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站起来,犹在隔空互“汪”。
第二轮我是第二彩卢,三哥和秋容都是第三彩雉,郭晞依旧第四彩犊。我想起上午的事,便说:“大喊你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无脑的笨猪!”郭晞倒是痛快,直接喊“你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无脑的笨猪!”我气结,最后号令三哥动手,终于让他把“你”改成了“我”。
第三轮又是我胜,郭晞败。我想了半天,说:“现在想不起来,以后再说吧!”
第四轮郭晞风水陡顺,投了第一彩枭,而我是第四彩牍。他手一挥,小大人一样的说:“改日再议!”我们三个顿时笑翻。
正欲进行第五轮,忽然一长毛黄狗窜进屋来咬着我的衣裙就往外拖。我“哎啊”一声惊呼,秋容忙说:“小姐别怕,它像是要带咱们去什么地方。”我看黄狗双眼殷殷盯着我,说:“你放嘴,我们跟你去!”只叹狗儿不懂人语!三哥忙让秋容去找姑父,他和郭晞跟着我和黄狗往外走。
我一路抱怨:“方才‘汪汪’叫的是你们,它怎么不咬你们,却咬我啊!”三哥反讥:“就怪你方才没有‘汪汪’两声!”郭晞说道:“咱们几个人,就你最矮,咬我们它铁定挨揍。”我叹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三哥由衷赞叹:“这狗甚是聪明!咱们带回家养着吧。”我一脚踩到他脚上,“好,用你的蹄子养它!”
被狗儿拖着来到我们房间后面的一进院落。这个客栈大概分了好几进,最外面是门面饭馆,后面住店,这个时节想是去嵩山上香游玩的甚多,我们住的极其靠里。现在到的这一进看起来已经像是内院了。又被黄狗拖着走了几步,它突然放开我拼命往院落一角奔去,来到一间小偏房前拼命扒着门冲里叫。
我们三人也跟着跑来,渐渐听到男女争执辱骂,并有砸打桌倒之声,一少女声道:“让我出去,卖你家为奴,我宁可去死!”
我暗道:不好,要出人命!大叫:“开门,快开门!”里面却传来少年男子狂怒之声:“你愿不愿意,不愿意我掐死你!”接着便是便是女孩压抑的挣扎。
郭晞隔开我道:“辰儿,你别在这里,快去找你姑父来。”三哥抽剑上前,便欲劈开门锁。却被一白影抢先,剑起锁落,门被一脚踹开。黄狗窜进去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少年惊声大叫,忙将掐着少女脖子的手捂向自己小腿,嘴里犹自骂骂咧咧:“你这畜生,迟早宰了你!”抬腿便欲逃跑,却被白影提剑挡下。
我此刻才看出,白影正是太白兄,赞道:“世人皆知太白哥哥好剑术,不想身法也能如此迅捷!”太白兄一笑应之。
再往里看去,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衣着精致,模样却极是轻狂。少女一脸紫红,弯腰大咳,脚边扔把断了弦的琵琶,那条黄狗正咬着她的裙角将她往边儿上拉扯。她喘过气来,忙跪到太白兄面前,连声哭道:“求先生救命,丝桐没齿难忘先生大恩!”我看她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忙将她扶起:“姐姐快起来,有什么事好好说。”
三哥和郭晞早已甚神武地一人一臂将少年押倒,那少年挣扎着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小杂种,快放开我。”三哥郭晞正欲发作,太白兄大怒斥道:“你这混贼,小小年纪如此作恶不驯!今日非让你受些教训!”说着便向少年腿部刺去。骤然一声“且慢!”少年面色惊惧,忙大叫:“二哥,你还不快来救我!”却是我姑父、杜先生、太虚道长、秋容,伴着位十八九岁的俊雅少年疾步赶来。
太白兄仍剑指恶贼,面向俊雅少年道:“原来是房乘贤侄的兄弟,回去禀告你父亲,李太白今日为他教训逆子。”那位被称为房乘的少年忙上前挡在恶贼前面,向太白兄一揖道:“此次前来嵩山看望母亲,临行父亲殷殷叮嘱,万万务必看顾好弟弟。今日出此祸事皆是我这兄长看顾不严,愿代孺复受此惩戒。”却不料那叫房孺复的恶贼将哥哥一把推开叫道:“不用你救了,是看望你的母亲,不是我母亲!”说完竟奋然起身,转头走了。太白兄正欲发怒追上,被姑父拉住劝道:“算了,故人之子,又牵扯别人家事,既然这位姑娘人已救下,就莫在计较了。”
却见郭晞夺过三哥手中剑转手扔去,太虚道长大叫“长夕”,我倒抽一口凉气,剑冲着房孺复头顶穿发而过,发冠应生落地,房孺复顿时披头散发呆立当场。三哥拍掌大呼:“痛快!好个小杂种!”房乘不言,冲着众人躬身一揖,拉着呆立的房孺复离去。
我们见这房间内一片狼藉,实在无法当晚住人,就帮着那位叫丝桐的姐姐简单收拾下行装,到前面院里和我与秋容暂住。房间内众人问起事情经过,丝桐向我们娓娓道来:“我爹姓李,曾是洛阳乐坊间知名乐师。去年冬天爹爹带我回乡,行至嵩县时病重难行,便在此地助唱养病,不想病势汹汹,才一个月就不治而逝。幸得掌柜心好,看我年幼,助我葬了爹爹,还让我继续在此助唱。五日前,房氏兄弟来到此地,弟弟称赞我琵琶弹地好,定要逼我卖于他家伺候母亲,过两三年便——纳我——为妾,——我虽卑贱落魄,却也誓死不从!那人于前面店铺连续闹了两天,均被其兄长竭气劝回去。掌柜怕出事,便命我这两日暂免出外,在内院避上一避,不料今晚还是被他找来。后来的,便如众位所见,幸蒙诸位大恩,才保此一命!”秋桐长得极美,剪水的眼眸氤氲着雾气,语气时而骄然,时而悲切,时而感激,时而愤恨,最后都归于一个年幼少女的无助,我们听得如同亲身经过,历历在目……
太白兄愤然叹道:“房琯为人沉稳仁厚,当今陛下亦赞其多有政绩,不料竟出了这么个逆子!”姑父道:“也不怪房兄,多年外任,难免疏忽家中教养!方才与房乘聊起,似乎来此探望母亲,还要住上些日子。”
不料丝桐听此噗地跪倒哭道:“求众位救我,掌柜前日已多有不满,今日至此未曾露面,只怕此地已无处容身,迟早要落到那人手中。”太白兄将她扶起,朗声道:“姑娘放心,既然救了你,就绝不会半途废止,房家的逆子要人,让他尽管来找我李太白!”丝桐忙恭敬行礼:“谢恩公!”太白兄手一挥,笑道:“恩公什么!你和辰儿一样叫我‘太白哥哥’吧!长源贤弟,我脸皮可有够厚?哈哈哈哈……”我忙接道:“太白哥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众人一通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