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仍在上元节内,伯伯们还未入朝上值。郭晞和房乘想必早已离开长安,爹娘也已开拾收拾回家行装。
中午,四伯备了家宴为爹娘送行,众人直等得过了午时,却始终未见姑父到来。姑姑捡起繁儿扔落的布老虎道:“大清早就被太子府的人请了去,说好中午前回来,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咱们先入席吧!”
众人只好各自入席,一顿饭尚未用完,姑父一脸沉郁急急赶来。刚坐下正想说些什么,四伯抢声道:“先用饭吧,有事饭后再说!”姑父道:“这件事,我想让辰儿和七哥七嫂听听。”
于是饭后,四伯、五伯、姑父、爹娘与我共聚于四伯书房。姑父道:“四哥想来已有些耳闻。昨夜韦坚与皇甫惟明被抓,至今仍无半分音信。”
四伯踌躇道:“此处并无外人。不瞒贤弟,我今日的确听闻,我台御史大夫杨慎矜上奏圣上,韦坚身为皇亲,与两镇边将皇甫惟明私会,有违法度需收押审理。”
四伯官任侍御史,隶属御史台。御史台独立于三省之外,设有正三品御史大夫一人,正四品御史中丞两人,又设待御史、殿中待御史、监察御史、主薄、巡按等。御史台主官位份虽不及三省尚书,却责在监察百官、监审诉讼,甚至宰相因御史台弹劾而罢官获罪的也不在少数,是以历来被重视忌惮。
我一听昨夜还一块共饮同行的人,一夜间却身陷囹圄,心里不由大惊,表面上却不敢多做询问,让长辈担心。
又听姑父道:“多谢四哥告知,长源定会守口如瓶。只是明日殿上怕是要有一番风雨,”
四伯神色忧虑,转而又展颜道:“御史台监察百官、肃正纲纪,杨大夫向圣上奏报乃是份内之事。你虽隶属东宫,但只要太子未参与其中,你我洁身自好,断没有祸及咱们的道理。”
姑夫一笑,转而向我道:“你也看到,世事难料,你还是要留在长安?”
我从未深思过要离开,只稍一犹豫,取出圣上赐的鱼袋,笑笑道:“我姓名已入宫册,怕是难走了!”
娘挽起我道:“即是如此,随我入宫,向贵妃辞行。”
——娘终究放心不下,临行前将我重托于贵妃,直至贵妃再三保证,定会将我视如己出,才放心离宫。看娘为我担忧至此,只觉心里愧疚难当!我第一次后悔,来到长安!
次日一早,送爹娘兄长离京。还未从离愁别绪中缓过神,便带着满脑的谆谆教导同姑父来到了太子府。我是在回京之后才知道崇文馆设在大内东宫,只因太子常随圣上居于兴庆宫别苑,教习俶、倓等郡王皇孙的地方便改在了距兴庆宫较近的太子府。这倒正合了我的意,试想一个丫头学于东宫崇文馆,即便太子许可,姑父庇佑,馆内学士诸生也定会生出些不平之气。而我最怕给姑父招惹麻烦横生枝节,回京后本想依旧到四伯处受教。可是姑父执意不准,说既已跟他学,就不能半途废止。俶和倓又多加劝导,便有了现在的结果。
虽然因为过年有段日子没来上课,我也觉察出明德馆内,气氛肃静得不同往常。俶随太子上朝议事;系往日的一脸冷漠改成了满面冰霜;倓似乎在写着什么,却一页页的团起又撕去;其余几个排行小些的郡王皇孙见此场景,纵然不明所以,也不敢冒然唐突。
好不容易熬到课罢,姑父被匆匆赶来的俶请去面见太子。我知道姑父不愿我牵涉政事,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去,却被倓一把拉起:“走吧,去父亲那儿一起用午饭。”
我与倓在外厅等了良久,迟迟不见里间人出来,只能面面相觑暗自焦心。终于门扉一开,姑父、俶与一位五旬紫袍老者随太子相继走出。
那老者向太子行礼告辞,刚走出两步,却一个转身曲膝跪倒,颤声道:“老臣无能,不能护得殿下万全。那李林甫向来口蜜腹剑、嫉贤妒能,却最善钻营,讨好圣听。此次诬陷韦尚书,不过因其近年有拜相之势。却又居心叵测,构陷他身为皇亲国戚,与边将结谋意欲共立太子。殿下切记,此时千万要与二人划清经纬,不可牵涉其中!”
太子忙上前扶起老者,道:“李相告诫,定当谨记!若真有万一,还请李相竭力相助!”
老者苦笑道:“那奸贼忌惮排挤老夫已不是一两日,又爪牙遍布大权独揽。老夫今日在朝上与其力争,只怕祸不远矣。”又看向姑父,深深一礼,“以后只有长源小友,可为殿下臂助了!”
姑父忙向其还礼,默然不语却神色坚毅。
我在老者走后才知道,他就是当今大唐左相李适之。
接下来几日,梨园依旧歌舞升平。陛下偶尔皱起眉头神色郁郁,但贵妃巧笑倩兮如同解语之花,总能令其展颜疏解。乐营之人只怕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此时朝堂正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又过了四五日,陛下渐渐心情大好,开始亲自指点编曲。
我向倓打听才知道,韦坚和皇甫将军被指结谋共立太子一案,已尘碍落定。圣上想是不愿让此事牵涉到东宫,将韦坚以“干进不已”之名,贬为缙云太守。皇甫将军年前曾向圣上进言,李林甫专权太盛,请求将其罢免,并荐韦坚有为相之才。却不知如何传到了李林甫那里,最后皇甫将军以“离间君臣”获罪,被革去两镇节度使,贬为播州太守。
火火又咬牙切齿慷慨激昂地向我解释:“李林甫个老奸贼,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陇右、河西两镇军权收到自己门下。却不知皇爷何等英明,把这两镇节度使之职给了与父亲从小玩到大的义兄王忠嗣。王伯伯幼时父亲战死沙场,皇爷将其收为‘假子’,与父亲一起养在宫中,本就任着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
我心里一惊,四镇节度使,几乎掌握全国近半兵力!这种圣宠与信任能维持长久,我是绝计不相信的。转而又想,既然我都不信,姑父和太子定然也不信,他们自然会早做应对,我却有些多想了!
猛然又觉察,自己竟无意识地站在了太子一方,四伯五伯不知如何看待?我又该如何面对李晴空?年后她再没去过梨园,也没派人找过我。之前重新与她交好,却从未敢让姑父知道,今后再见是否还能一如往常?我思虑片刻,将心一横,太子与李林甫势成水火,寒食节时待李晴空还是客气有礼。我为什么要因为未来之事,就遵从姑父的话,不能与其诚心相交呢?想通这一节,顿觉身心一松。
还好俶打断了火火的滔滔大论,向我俩问道:“前几日诸事太多,算来郭晞和房乘应该已经从洛阳回来了,咱们约上他们聚上一聚如何?”
火火是个爱热闹的,马上附和:“好!但景龙观我是再也不去了,上次幸得咱们牵挂先生家的火势,跟辰儿他们先行离去。不然被御史台杨慎矜那老匹夫抓到,咱们今天全都要倒霉!”
我不禁庆幸,可见祸福相依!又想知道乘哥母亲病势,连忙点头答应。
跟着他俩,带上秋容,一行四人上了马车又在城里绕上一圈,才奔向东郊。径直入了一处稍显冷淡的酒楼雅间,才知郭晞和房乘早在此等候多时。又过了片刻,太子和姑父也一身寻常文人打扮,来到了这里。
我虽然心下奇怪,也只好转而问房乘:“伯母病势可有好转?”
他神态轻松地回道:“幸得紫阳道长仁心高术,家母的病已大有好转。”又低声叹道,“果然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那边郭晞又神神秘秘地向我道:“我师父已离开洛阳,回衡山寻仙修道。不过他走前送你样东西在你三哥那儿,你日后回去就看到了——”
我大是疑惑,今天诸人说话做事都奉行有头没尾吗?
忽然太子走向窗户,静立片刻后,向着窗外隔空一礼。
俶道:“父亲,距离太远,舅舅与将军未必能看到!”
太子神色凄楚悲怆:“他们因我获罪,受尽吉温刑讯逼供,我却无力施救,甚至连当面送行都不能做到。纵然他们看不到此处,但皇天厚土,以证我情!”
我来到窗前时,只见外面屋宇寂然寒风古道,依稀看到两辆马车背道而驰,渐渐缩成极小的两点……
火火一拳砸向窗棂:“皇甫将军竟被折磨得连马都骑不得!”
我无从想像狱中种种酷刑,却也忽升一阵森然冷意。抬眼正见姑父站于窗边,忙摇摇头,向众人道:“风吹得太冷,关窗坐下喝杯酒吧!”众人才又重回座上。
郭晞甚有眼色地将一碗热汤送到我手上,我见看一身白袍,眼前一亮:“咦?你今天怎么没穿道服?”
他摇头叹气:“你才发现?妹妹,太愚钝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