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重明阁,天色已近晚。郭晞把我送至门外,便神秘兮兮地告辞走了。
姑姑见我回来忙吩咐上饭,又笑嘻嘻地对我道:“贵妃娘娘懿旨已下,你依旧住于家中,单日到崇文馆修习课业,双日入宫侍奉梨园,三日后便要入宫。我这个做姑姑的总算不至于无脸面见哥嫂!好好一个闺女交给我,若真是就此入了禁宫——”说着又面现凄色。
我想起今日姑姑在朱亭中哭诉,姑姑向来开朗爽健,今日却因为我身犯险境凄楚悲泣,心中自责又无奈,只好出言劝慰道:“姑姑不用担心,这样很好,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识过宫中乐舞,娘知道了想必也会高兴的。”
姑姑神色稍缓,拉着我入座用饭,并问和郭晞去了哪里。我见秋容上前,猛然想起丝桐还在崇文馆,姑父忙命陈叔去接。
待吃过晚饭,姑父神色肃穆地把我叫到书房。我知道今日之事,他定要教诲上几句。不想他却出语道:“可还记得白云山上我吟过的《长歌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那时的姑父放纵不羁,全然没有今日的言行谨慎。我点头回道:“记得。”
姑父道:“六年前我作此诗时,不过十七岁,正是名誉长安意气风发的时候。不料请辞回乡的前相张九龄却告诫我: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劝我韬光养晦,藏器于身,且勿自扬而招祸。我自幼与他交好,怎会不知他由己思人,对我的一番美意?如今授教崇文馆,本应正三品以上学士方能升任,太子多次提及要奏请圣上予以加封,却都被我劝阻,至今仍任六品待诏翰林,不过因此而已!”
我以前虽知道些姑父的事,却是第一次听他亲自与我提起过往,很奇怪他为什么至今仍不愿被加封?怎么会因为张九龄的一句话便甘心沉寂?他是在躲避什么?忽然想起上次姑姑劝我远离李晴空,难道是因为——李林甫?朝堂之事不是我所能理解,却顿时懂了为何姑姑会庆幸姑父有向道之心!
又听姑父道:“你后日便要入宫,虽说是供奉梨园,贵妃也似乎对你颇为不同,可天家无小事,伴君如伴虎,且记收敛锋芒,虚心谨慎!”
我觉气氛紧张压迫,嘻笑着对姑父道:“姑父放心,我这点雕虫小技哪有什么锋芒?我对自己这颗脑袋很满意,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姑父也笑道:“你知道便好!”
我却迷惑了,这是肯定我的脑袋,还是否定我的琴艺?
第二日还未用完早饭,便见俶领着名女官及一众宫女内监气势汹汹而来,说是接我去东宫内苑学礼仪,不由分解便把我推上了软轿。我心下奇怪,礼仪由宫中女官教导便可,却又为何要去东宫内苑,还这么大阵仗?但见姑父向我点头,便也不怎么惊慌。
行了一段路,刚才的女官将我接下轿子,来到殿内却见太子妃韦氏与适儿的母亲沈氏均在坐,我忙向二人行礼。礼毕,听那名女官道:“贵妃娘娘令奴婢与沈姬共同教导宋姑娘,既然郡王坚持要在东宫内苑,我等便依从吩咐。但郡王身为皇孙胸怀百姓,不宜为此事劳神费时,还请郡王回避。”
俶低声向沈氏嘱咐了什么,又看向韦氏,便向母亲拜别出去了。
宫中礼仪,昨晚丝桐已同我演过一遍,今日却要规行矩步地逐次练习。那位女官将宫中规制,及我应对诸人应持礼节解说一遍,又道:“宋姑娘后日便要入宫,学习时间极不充裕,好在沈姬出自宫中,熟知礼仪,可助奴婢一臂之力。我们便从最隆重的面圣礼开始,祭祀朝拜时须向圣上行三跪九叩大礼……”说着便向正座的太子妃韦氏一跪拜倒。
韦氏连忙起身扶起她道:“窦姑姑入宫多年,执掌尚仪局,太子常言姑姑慈爱,今日怎能虚受姑姑如此大礼!阿臻快代姑姑示范教导。”
沈氏忙上前跪倒:“沈氏愿为宋姑娘示范礼仪,还请姑姑费心指点。”
窦姑姑却坚决推辞道:“得圣上与贵妃娘娘盛恩,怎么能不尽心效力。”韦氏无法,只好告辞以免有虚受大礼之嫌。
我随着窦姑姑、沈氏行礼参拜,倒也诸事顺遂。只是一盏茶功夫后,窦姑姑扶着腰站起来叹道:“果然是年老力衰,不比你们少年人了!”我忙劝道:“姑姑先歇着吧,我跟沈姐姐练,姑姑在旁指点想也差不了的。”窦姑姑赞许的“嗯”了一声,便坐到了一旁。
不想沈氏却总被挑出谬误,不是持错了礼节,把弟子待贵妃之礼,误做成宫女奉主位之礼;便是所做动作略显轻佻,不够恭谨庄重……
终于在沈氏俯首行叩拜礼时,窦姑姑声怒道:“右手握利刃,主兵伐,怎可叠于左手之上!沈姬此举,是要陷广平郡王于祸患吗?”沈氏忙叩首谢罪,口称“不敢!”。
我渐渐看出,这位窦姑姑对我颇为有礼,对沈氏却着实有些刁难。我虽与沈氏并无往来,可一来她是小李适的生母,二来有昨日对鼓之谊,三来她身如弱柳,让人不由心生不忍。见此情境出语劝道:“沈姐姐也是一时疏漏,幸得姑姑提点。还请姑姑网开一面,多多教导!”
窦姑姑道:“网开一面事小,但沈姬礼仪颇欠教导,我身为尚仪绝不能坐视不理!”我正要再劝,窦姑姑又接,“广平郡王身份贵重,沈姬出为良家子,理应明白我的一番好意。”说着便命两名宫女将我与沈氏分至十尺以外,各自教导。
我这边自是师慈女恭,学得顺风顺水。偷眼看沈氏,却着实为她担忧起来,今日大雪初霁,山壁廊檐早已坠上串串冰挂,觉得比下雪更冷上几分,沈氏却手举石盆跪在地上聆听教诲,连膝下的软垫都不见踪影。屋角虽有暖炉,我却依然觉得凉气透骨,沈氏又如何受得住!
正自想着,窦姑姑来到我面前赞道:“辰儿姑娘学得很好!暂缓休息片刻吧。”我道谢站起,喝口小婢送来的热茶,便欲端起沈氏举着的石盆,却被窦姑姑叫住。
我顺承着窦姑姑对我的和颜悦色,大着胆子娇声道:“姑姑,我早上刚见姑姑,就觉着姑姑面善心慈。”又拉着窦姑姑道,“姑姑你看,沈姐姐举得手都抖了,万一这盆子水洒出来,屋子里就更没点热乎气儿了。您一心为广平郡王着想,却难免被东宫诸人误会。不如让沈姐姐起来休息一会儿吧!”
窦姑姑一脸严肃,却又噗哧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伶俐好心。起来吧!”
我忙恭敬回礼:“还是姑姑心好!谢姑姑!”帮扶着沈氏站起,慢慢走到椅边坐下,将温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她则仰着尖瘦的下巴,感激得冲我点头致谢。
练到中午时,太子妃亲来请窦姑姑去前厅用饭,几个宫婢也随着跟了出去。我和沈氏皆腰酸腿软,颓然地倒在软椅上再不愿起身。一阵菜香飘来,睁眼却是一个油滋滋的东西横在眼前,我“啊!”地一声大呼,对前面那人道:“你个疯子!来这儿做什么?想吓死我!”
郭晞把手中鸡腿往我嘴上一堵,道:“昨日献丹后圣上问赏,我特意求得到崇文馆阅览藏书,想今日给你个惊喜,你却到这儿来了!”又看我一眼道,“这样都能睡!冻不死你!”
我忿忿将鸡腿扔回去,将他往边上一推,原来俶、倓、姑父都到了,丝桐正忙碌着在桌边布菜。俶端来碗鸡汤示意我喝下,我向同样端着汤的沈氏笑着举了举,呲溜溜地喝了小半碗。忽想起一事,正想问郭晞。俶却抢下我的汤道:“和你说件事!”拉着我便往内屋走。我有点失措地叫:“哎——,我还没喝完呢——”
俶关上门便对我深施一礼,道:“多谢你上午相助阿臻,这两日还要劳你多加照顾。”
我看他此时神态郑重,想起平日玩闹的随意洒脱,故意苦着脸道:“要我帮忙当然可以。可我做为一个女子吧,总归不如男子那样豪爽豁达。唉,没点儿好处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他没了方才的郑重,邪邪看着我笑道:“你想要什么好处?我已有妻有子,你不介意的话,正妃的位置倒是空着——”
我忙打断他:“胡说,我介意地很!”
“哦,原来你介意我有妻儿。”
这误解太深,我自觉有些挡不住,拼命解释道:“这个好处,你帮我找到《阳春古曲》的琴谱即可;或者讲个故事,让我明白臻姐姐因何被为难也行。”想起窦姑姑的话,又故作惶恐状补充道:“广平郡王身份贵重,以身相许什么的,小女子可娶不起!”
俶大笑:“你玩够了吧!《阳春古曲》想找到应该不难,阿臻的事本就不想瞒你。”说着渐渐敛起笑容,“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看得那本《鉴书内训》?其中关于梅妃的记录,我多半是从阿臻那里知道的。阿臻出于江南吴兴沈氏,与生于闽地的梅妃本为姨表姐妹。六年前阿臻被选入后宫,自然得到表姐梅妃的多番照顾,其后赶上贵妃初入禁宫,与梅妃两相争宠。贵妃当时尚未册封,宫中呼其为‘太真娘子’,平时不便伤及梅妃颜面,却让跟着梅妃的阿臻颇受了些苦头。”
他递给我一盏热茶接道:“一日宫室宴饮,太真娘子与梅妃斗诗为乐。阿臻因上呈梅妃诗稿时,误翻酒水弄污了皇爷的龙袍,被贵妃揪住不放下令杖责。我当时年少冲动,实在看不过阿臻的单薄身子受此酷刑,就出言向皇爷求了几句。不料梅妃向皇爷请禀,将阿臻赐予东宫,从此阿臻便一直跟着我。梅妃为阿臻可算是用心良苦,我却有负所托,想给她个孺人的身份都屡被驳回,反是阿臻常劝慰我道,夫安子乐,便不做它求!今日教你礼仪,本应在你住的重明阁,我怕宫人刁难,以势相迫,才最终在这里。”
我想起昨日那个与我对鼓的女子,一时无法将彼时的高亢热烈与今日的纤弱坚忍重合到一起。又想贵妃昨日见着臻姐姐也没作反应,不知接下来会是什么路数?反正我全力施为便好。于是拍拍俶肩膀道:“放心吧,窦姑姑待我不错,我会帮忙尽力周旋的。”
俶笑道:“难怪母亲夸你聪明!”
我心疑道,太子妃夸我?却已被俶拉至厅中。看众人皆是早已了然的表情,我二话不说,往下一坐夹菜用饭!
下午练得倒还算顺利,中间我怕臻姐姐身子受不住,嚷累休息了几次;嗯,又硬拉她陪着出外小解,窦姑姑应该有些知觉,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我。不觉间姑父和郭晞已来到庭前接我回去。
夕阳辉映雪松,群山苍茫间,说不出的梦幻瑰丽。我想起中午未问的话,向走在旁边的郭晞:“你昨日刚来,怎么就知道我在崇文馆?还请旨阅览藏书!”
郭晞一指敲在我头上:“真是笨!你姑父刚把我和师兄迎上山,秋容便来报,给闹着玩雪的繁儿送袍子,见圣上去了崇文馆。她未进门忙退了回来,怕你应对不妥当,求你姑父赶紧想法子。这才有了太监急去禀告师兄和我已到骊山。哎!我想不知道你的动态,也是不容易!要不要再吃个枣,好变聪明一点儿!”
我见他又曲指向我头上敲来,忙抱头紧跑两步:“你这练过气的,不要碰我!”郭晞在后面哈哈大笑起来。
姑父开口道:“我本是向圣上推荐你师父来京,不想来的却是紫阳先生。”
郭晞道:“紫阳师兄自幼出家,仙城山上弟子三千,道行绝不在我师父之下。听说圣上曾多次召见,师兄均未受命前来,现下来此多半因为我师父相托……”
紫阳先生大名,我是自幼耳闻。欣喜此刻大哥不在,不然定要央郭晞引见拜师。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三千弟子中有个叫元丹丘的,去年太白兄和姑父曾前去拜访,让我生生担了好几天心!做道士就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