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太子邀姑父与我共去咏雪烤肉。我没有咏雪的大才,可平时所食都是精工细琢,对可以大快朵颐的烤肉早已跃跃欲试,自然欣然前往。
因是小宴,在席的只有太子、李俶李系李倓兄弟和李俶三岁半的儿子李适。姑父与我未及行礼,便被让到了太子右下方席位上。席中有一青铜炙炉,四壁皆是兽腾火云,正面隐约可见“上林方炉”四字。众人围炉而坐,和乐融融。
我是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次子李系,一副沉默寡言、生人勿近的样子,难怪少见他出现在李俶李倓中间。太子四十多岁模样,却对二十出头的姑夫“长源先生,长源贤弟”的,语气甚是恭敬。李俶李倓又是不同,前者细腻随意,后者直率不羁。
鹿肉野味经宫中御厨烤出,果然比寻常的牛羊肉更为好吃。姑父忙于和他们闲话赋诗,我却悠悠然半口没有落下。侍女送来温好的果酒,我一口口就肉而下,正好解了油腻。
不多久,外面有人来报,杜良娣心疾发作,请太子前去。太子脸色一变,忙起身向姑父告辞,嘱咐李俶陪姑父继续宴饮。
太子一走,气氛活络不少。李倓窜到我身边,低声问我:“丝桐怎么没来?”
我听他一问,白天的疑惑终于落了实,伸手指向他:“你——”忽然玩心大起,面色一沉,忧郁地回道:“哎!丝桐被你颠地七荤八素,食不下咽,回来就睡下了。”
李倓“啊!”一声。我强忍住笑继续道:“丝桐还说,以后走路定要躲着你。你说,你对我家丝桐做了什么?”
李倓甚认真地思索半晌,慢慢脸红喃喃道:“我没做什么啊!可能是,追野猪时,我让她拽紧我,可她不听。后来一个急转,险些把丝桐摔下马,幸亏我及时拉住了她。只好转手把她抱到前面——坐。”
我咬口肉,向他一瞟,道:“反正丝桐不愿见你了。”正欲喝口酒,姑父回头挡住我手中酒杯,道:“你今日喝不少了!”
我笑着回道:“最后一杯!”又一口饮下。
起身走到李俶后面,伸手想要抱抱胖胖的小李适。奶娘起初迟疑,后来看李俶点头,忙把小家伙儿递给我。抱他靠着屋角暖炉坐下,我觉得自己想是长得甚为耐看,小家伙不哭不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故意把他脸朝向前方,伸指捂住他眼睛,他竟将头一转,小手拉下我的手指,咧嘴笑笑,依旧盯着我。我不再逗他,没一会儿,他倒呼呼睡着了。我被暖炉热气矄得酒气上头,呼吸不畅,把他递给奶娘,自己走到窗边去吸些凉气,腹中却仍是燥热,转眼看窗边放着未温的果酒,提起一壶,躲在帘子后面,小口浅酌着,凉凉的酒液入腹,稍觉舒畅。
忽觉仿佛姑父视线射来,我忙扔下冷酒,回到自已原先位子上。姑父递来一碗热汤,道:“背着我喝了不少凉酒?把这汤喝了!”我冲他笑笑,甚乖觉地喝完那汤。以手支颐,看他与旁人谈笑。慢慢姑父侧脸耳朵变成了两个,我晕晕呼呼趴到了桌案上。
第二日醒来只觉头痛,秋容端碗绿绿的汤来,说是姑父吩咐让我饭前喝下,可舒解头痛。我猛地想起昨晚竟喝醉睡着,后来仿佛姑父扶我告辞出门,我脚步虚浮,姑父只好伏身将我背起。
我一阵着急羞愧,两手抚面,忙想昨夜可曾说过什么醉话。恍惚中,只记得雪落在我脸上,一下下凉凉的,我伏在姑父肩上,安然又心涩地喃喃道:“你是……姑父,我……一起……”其它的,任我多么愤愤地闷哼拍额,再也想不起来。
秋容疑惑地上前拉我,我将脸露出,问:“姑父呢?”
秋容道:“早到太子那儿去了。”
我不由又是一声闷哼:“我忘了今日第一天上课。”
秋容笑道:“小姐都不好好说话了,全是一声声‘哼!’‘嗯!’。姑爷说了,你今天下午再去上课。”
我心里一松,翻身下床,端起那碗绿绿的东西一气喝完,青豆的味道。
丝桐一身毛领桃红绣花袄,领着两个搬着箱子的小丫头进来。我笑问:“外面雪下得怎么样?”跑到门边观看,屋前已被清扫干净,大雪初霁,太阳也接近正南,只院中水池池壁上还有一砖厚的雪层。我这一觉,还真是好睡!
丝桐忙把我拉回内室,出声怨道:“穿这么点儿衣服还往外跑,也不怕热身子被风扑到!还是姑小姐疼姪女,临行备了箱崭新冬衣给你,嘱咐我变天儿了给你加上。”说着翻开箱里新衣,让我挑件合意的。
我们三人嬉笑着挑了件白底红梅刺金袄,秋容精巧地在我额间点上一粒梅红花钿,和袄上红梅相呼相应,更添灵动。一起用过午饭,正要向崇文馆行去。秋容说道:“化雪总比下雪冷。”硬是又给我加了件火红的羽氅,才送我与丝桐出门。
崇文馆在太宗朝初立,本为皇太子读书之所,渐渐聚贤藏书,成馆设职,校理典籍,教授诸生。然而能来此受教的学子却皆非等闲,挑拣出来不过二十来个。或为皇族近亲;或家受一品食封;或乃圣上近侍,从三品黄门侍郎之子。
我朝实行三省六部,三省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尊中书省中书令、门下省门下侍中、尚书省尚书令为相;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工、刑、兵六部,因太宗曾任尚书令,臣下避而不敢居其职,后尚书省设左、右仆射分管六部,与中书省右相、门下省左相共议国事。黄门待郎属中书省,多为文士,负责君臣间公事传达,可自由进出禁宫,多触政事机要,其子孙学习受教自然备受重视。
我心中忐忑,今日能进崇文馆,想是因为姑父的缘故,也不知别人能否接受一个姑娘与自己作同窗!好在与丝桐来到馆内时,只有姑父、李俶三兄弟和四个十四五岁的华服少年,想是多数学子尚留在城中。
我不知昨夜自己是否醉后乱语,心里惴惴,避过姑父眼光坐到李倓旁边。李倓转头咧嘴一笑,我甚详和地点头接受了他的道谢,虽然依礼不得已把丝桐留在了外间。
想是上午已授过课,姑父将各人的题目分别发下,待诸人皆离去查书阅卷,只剩下我与李倓,便走到我面前道:“崇文馆的学生皆已过了少时的基础教学。倓果敢好动,却素来厌学,你俩课程或许能够同步。来我书阁,我要考一考你。”
我不由大为忧愁,抬头却见李倓笑得甚是没心没肺,小声讥笑道:“原来你是垫底的!”
他却回道:“有本事不要和我争!”
我“哼”一声,心暗暗发誓:宋辰,保住脸面争口气!跟着姑父进了书阁。
姑父考得内容极为简单,无非就是从《诗经》、《论语》等课业中抽出几段让我背诵,又问了些德容孝道之礼,写了几个浅白的对子,命我提笔对上。我自觉答得言辞规整,却仍是小心谨慎仔细应对,不敢稍作放松。
姑父拿着我写的对子道:“你的字倒是与你姑姑很像。”
我回道:“都是爹爹教的。”
姑父继续向我问道:“不提意境韵律,也算词句工整,平仄相和。通常看来,女子学到这样已算不错,学问渊博未必是福。但世人总有喜厌好恶,你若想多闻强识,通晓经史,我很愿意为你提供这个方便。”
他说完笑看着我,仿佛在问,“可愿意继续跟我读书?”
我,当然愿意!不同与以往学习,受礼法规制,或为让爹爹欢心。只因我喜欢读书,更崇敬姑父、太白兄之流。我想要了解他们,想要和姑姑一样,同他们一起促膝谈笑,倾心相待,而不只是懵懵懂懂、远远观望。虽然身为女子,可我想做不被人看轻的、更好的自己!
我没有了方才的谨慎和忐忑,昂首从容地向姑父说道:“我喜欢读书!”
姑父望着我,笑容一点点绽开。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姑父道:“你这丫头酒德倒好!醉了也只是酣然昏睡,只是累我还要把你背回去。”
我一听此话,心中晃然,看来我昨夜并未酒后失言。总算又可以过得心安理得,堂皇冠冕。
姑父为我和李倓授课,在外间的丝桐却不时便向我张望。我心中疑惑,课毕立即出去询问。丝桐道是姑姑派人传来消息,繁儿高烧不退,已近一日一夜,昏迷时直叫着“爹爹”,姑姑心中焦急,想让姑父快快回家一趟。
我不顾李倓询问,忙带着丝桐找到姑父,要随着一块回去,却被李俶劝住。
姑父道:“辰儿暂且留在这里,我一人快马加鞭,天黑前便能奔到家里。繁儿病好就返回骊山。”又向李俶道:“俶,劳烦你多多照料辰儿了。”
李俶回道:“先生不必多礼。依我看,不如把繁儿接到这里,宫里太医总比寻常郎中医术更佳;先生也可以兼顾崇文馆和家里;并且母亲昨日还说起,许久没见师娘。”
李倓接道:“大哥说的正是,我这就和父亲说去。”
却传来一声“不用说了,长源先生早去早回!回来后还有事与先生相商。”正是太子走进馆来。众人一惊,忙要行礼,太子已和姑父急步离去。
我转头时,忽见李俶与丝桐互递眼色,像是讯问什么,丝桐摇头回应。我出声便问:“你们两个,有什么秘密?”
丝桐低头不语,李倓也忙问道:“快说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李俶摒退左右,淡然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觉得辰儿今天穿得绣袄如何?”
我大冏,只觉六道眼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我身上。我将心一橫,出言道:“不过穿了件新衣!怎么样,很难看吗?”
李俶莞尔,嘴角含笑道:“怎么难看,好看的紧!配上额间一点梅红,更显精致纤巧!”
李倓正说:“丝桐的也——”
却被李俶硬生打断:“可问题就在这一身红梅上。辰儿从未踏足宫中,有些忌讳还不知道。寻常时候这红梅也无大碍,但若有幸面见皇爷,切记避开这个“梅”字。”
我回道:“好没道理!难道这梅花也和焦骨牡丹一样,触犯了天颜?”
李倓好似明白,抢着回道:“当然不是,反而因为皇爷爱梅。”
我更是不解,天家之事还真难测。
李俶解释道:“皇爷曾有个宠妃最爱梅花,被封梅妃。梅妃才高,善吟诗作赋,‘一枝梳影素,独抗寒霜冷。’可见其文采卓然;还曾自创《惊鸿舞》,献笛《梅花落》,舞则轻盈灵捷,笛则清越婉转,赢得满座光辉;又精于棋艺煮茶,连皇爷都自叹不如,戏赞其为‘梅精’。再加其性情贤淑达理,一度宠冠后宫。后来,惠妃、贵妃得圣宠,几经周折,梅妃被迁至上阳东宫,贵妃由此厌恶梅花。”
李倓一脸幸灾乐祸,哈哈笑道:“辰儿,你这一身虽好看,让贵妃看见,怕是要触了霉头!”
我转身拉住丝桐问道:“这绣袄,去年不曾见你穿过!”丝桐又羞又急,跺脚跑了。我将头一仰,看李倓对我作揖礼拜。
第二日临去崇文馆时,丝桐无论如何也不愿与我同去。我与秋容互看一眼,万般无奈地出了门。我幽怨道:“火火又要追着我打听询问了!”秋容道:“也不知丝桐是什么心思,咱们还是不要胡乱掺合。”我问:“你和她同吃同睡,没有提起过?”秋容反驳:“你细想想,到了骊山我俩轮流跟着你,何时同吃同睡过!”我窘道:“好像是哦!”
姑夫不在,崇文馆内倒也颇为清静。李俶与其余几人正为昨日的题目奋笔疾书。李倓将纸团一个接一个砸向我,恨不得将丝桐家世生辰、头发根数问个遍。我终于受不住,索性拣了本薄册,躲进书馆一角翻看。
崇文馆兼责宫内秘籍经书的校理,虽说这里的藏书不如长安馆内丰富,可看看手上找出的这本,呵呵!我运气不错!《鉴书内训》,一册训导女德的书,也不知是谁编著,举例甚是舍生忘死!我粗略翻看,开国建功平阳公主,太宗贤佐长孙皇后,祸乱谋反高阳公主,武周则天大圣皇后,称量天下上官昭容,绝处逢生韦后乱朝,骄奢干政安乐公主……
我心惊肉跳地往后翻阅,虽知枉议宫廷秘事其罪不小,可总归难忍好奇。忽见一处例列梅妃,我想起昨日李俶所说,不由细读下去。
梅妃姓江,取《诗经》中《采苹》一文为名,生于闽地莆田,家族世代为医。梅妃自幼与梅为伴,恬静淡雅,知书达理,又丽质天成。还未及笄便名闻乡里,时人曾借汉光武帝刘秀之语戏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取妻当得江采苹。竟将以美貌贤德闻名的光烈皇后阴丽华取而代之。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也不过如此!后来宫中选美,内监总管高力士以重金相聘,将梅妃接入宫中。江采苹深得圣宠,别于惠、丽、华三个一品正妃,另封为梅妃。
据记圣上待兄弟颇为亲厚,宫中设宴,兄宁王、申王,弟歧王、薛王常常在陪。一日,圣上偶得美酒“瑞珍露”,便命梅妃用金盏遍斟诸王。其时薛王已醉,竟迷于梅妃美态,暗暗以脚紧紧勾住其纤足,梅妃不动声色使力挣脱,躲入梅阁便不再出来。圣上着人再三催请,梅妃只以珠鞋脱缀、胸腹作痛推脱。第二日薛王酒醒记起此事,惊惧之下忙跪行入宫向圣上请罪,言呈蒙赐宴,不胜酒力,误触皇嫂足履,弟本无心,罪该万死!圣上向来宽厚,言道:汝既无心,便不予追究。又回宫问梅妃,梅妃知道薛王酒后失态,竭力出口否认。于是宫人宗室便知梅妃顾虑皇家骨肉颜面,雍容大度,圣上也因此对其既爱且敬。
又记惠妃逝后,贵妃入宫,其时贵妃还未册封,道号太真,住于宫中。梅妃终日不见圣颜,便觐见作诗云: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讥讽贵妃枉顾人伦,抛夫从翁,圆硕如月,只是乐享君恩,却不知劝谏,无视朝政。
贵妃知后,回诗曰: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我不由失笑,这诗回得爽利得很!譬如在说,我圆硕却美艳无敌春风得意,你清傲却年华渐老恩遇不在,我只得意我的,不与你一般见识!
也不知梅妃是否真贤德敢谏,我只知道直谏的人大多不受待见,爷爷虽身历四朝官至宰相,却因“为国直谏,虽死无恨!”,屡遭贬谪;大度能容如太宗,在魏征死后痛呼“朕失一镜矣”,不久后却怒砸其碑。这还算气运好,遇到了贤君!斯人如梅刚直清傲,也难怪其虽受圣宠,却前有惠妃,后有贵妃,难得长久。
忽有人在我肩头一拍,吓我一跳。转头看却是李俶,我如偷听到了别人家事,还被主人抓了个正着。不好意思地将这本“皇室秘训”往后藏了藏,强颜笑道:“不知谁编撰的!嘿,呵,啰唣好事得很!”
李俶带丝幸灾乐祸地看着我道:“编这套书的,你五伯宋恕应该知道。”
五伯官任太常丞,太常寺掌礼乐祭祀,兼管教育,统辖博士、太学。若说五伯曾编撰或负责编撰本训导教育之书,自是十分有可能。怎么就编排到了自家人头上!我面不改色地道:“嗯,这书编得很是有趣,道理也讲得深远明白!”
李俶忍不住笑道:“宋恕的确曾受命重新编撰《孝经》等书,不过你看的这一本是我近年自行增补的,只此一册,多谢夸奖!”
我不由气结:“这书——”又想起自己好歹看了半天,只好转为,“希望适儿不被教得像你这般涎皮赖脸。”看看他那俊脸,又觉得用“涎皮赖脸”来形容,其实很不合适。
他却笑道:“蒙你关心了,男女教养大是不同。适儿脸皮厚点儿没什么不好。”
正说着,秋容来报,姑姑姑夫带着繁儿回来了。我不知繁儿病得怎样,忙起身离去。李俶吩咐宣太医,也跟着去见姑父。
繁儿前日受寒,高热持续不退,到了骊山精神倒好了许多。太医也说,仔细调养便无大碍,众人总算放了心。我抱着繁儿一个旋转,放声笑道:“你把病都扔在路上了是吧!”他哑着嗓子咯咯笑着让我再转一个,却被姑姑接过去:“好容易好转了,就开始和你姐姐疯!还要多谢郡王和太医。”李俶忙道:“师娘多礼了!”太医接道:“小孩子阳气充足,病来去得也快。但还是要开个方子滋补调养。”便和姑父开方抓药去了。
丝桐送俶出门,姑姑却拉着我笑嘻嘻地说:“你四伯五伯商量,年底让你爹娘到长安团圆,一起过年。”马上能见爹娘,我大是兴奋,和姑姑一起商量另外几位叔伯能否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