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我上午和姑姑繁儿一处玩耍或做些女红;午饭后到伯伯家私塾学习;下学得空便赶往红绡坊,房乘和芷兰为了配合我的时间,特意向大娘请示将演奏时间延后,大娘自然对我总是笑意盈盈;李晴空往往与我同来,对房乘殷勤备至,奉茶、挪椅、调琴、唱好……,房乘无奈,只好视李晴空如空气,可怜我时刻留意地打圆场,真不知道我这情面太薄还是太厚;晚上依旧会到园中练琴,温习新曲,回忆旧曲,有时丝桐会带着豆豆前来,抱着琵琶和上几段,共同忆起洛阳的家人;姑夫近来想是没有那么忙,归家都很早,在我眼中出现地却越来越少,抑或,我潜意识地让它变少。反正我日日都忙碌又充实!
而在这充实中,我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帮娘打听多年未见的妹妹玉娘。我知道娘因家规忌讳攀附权贵,所以不愿请亲戚帮忙,觉得最好是我亲自查清楚,尽量少让人知道。可这样以来,能帮上我的便只有李晴空。我估摸着,她自小生长在京都,爹爹又位极人臣,与皇家王室应该能通些消息。
这日从红绡坊出来,我便向李晴空提起,可认识寿王妃。李晴空狡黠问道:“哪位寿王妃?”我回道:“自然是当下寿王的正妃。我想见她一面,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李晴空虽有些疑惑,却仍向我爽快回道:“在长安只要你想见,宫里的贵妃娘娘我都能设法让你见到。”我将头向她肩上一靠,捉狭道:“我宋辰真是找了个好姐姐,你日后可要帮衬着我!”李晴空抬起手,抚着我的脸笑道:“乖乖辰儿,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我深深抖了一下,抬起头装模作样道:“姐姐,我不是……!”二人捧腹大笑。
又过了几日,房乘、芷兰和我正琢磨着编排新曲,李晴空笑咪咪地低声对我道:“十月初一寒衣节,圣上会带宗室拜祭祖先,太子府里也要举行宴饮,到时你跟着我,就能见到寿王妃了。”我小声疑道:“王室祭祖姐姐也能受邀?”李晴空笑着瞟了我一眼,道:“别忘了我也姓李,祖上和开国高祖皇帝同宗!只是到时要委曲你扮作我的丫鬟了。”我忙摆手:“这倒不防事,还要多谢姐姐呢。”
房乘抬眼看向我们,道:“辰儿,音律偏缓!”李晴空正想说什么,赶紧闭上了嘴。我冲着他吐了吐舌头,见房乘脸上又染上了笑意。
寒衣节为典定节日,又称“祭祖节”、“冥阴节”。十月农收,天气转凉,世人祭奠先亡之人,奉上新收谷米、寒衣、纸钱,以示孝敬,不忘本宗,也预示着严冬的到来。
四伯让私塾也停课一日,我早在昨晚就报于姑姑,今日出门游玩,一早便带着秋容来到李晴空家里。随着引路仆婢一路行来,楼阁交错,富丽堂皇,一派庄肃辉煌;廊回路转,进入一小园,景致转为清丽素雅,缠枝藤萝,曲径通幽,刚走上一座小桥,便见李晴空远远从门内迎出来。
看到我们捂胸笑道:“不如你就这身装束跟我去,我向他人称,你是我爹失踪多年的娇娇女。”
我咬牙回道:“宰相大人听了,不命人缝上你的嘴!”
李晴空命人拿来府上仆婢的衣衫,嘿嘿笑道:“我爹天没亮就赶着祭祀去了。宴席中午才开始,咱们时间倒是充足。”
有秋容和李晴空帮忙,衣衫换的甚为迅捷。将出小园时,见一手执拂尘的道姑悠悠然走过,我心中奇怪,看向李晴空,见她行而不语,也不好出声讯问。马车午时不到,便到了太子府,早有人出门迎接。
李晴空领着我、秋容与另外两个贴身婢女往里走去,后院已来了不少女客,李晴空戏谑谈笑、左右逢迎,仿佛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旁人也都对她笑脸相迎。过不多时,内监通报:“太子妃到!”众人一同向太子妃行礼,后依次坐下。
李晴空的位置稍显偏后,拉着我悄声道:“右边第六位坐的便是寿王妃韦氏,与太子妃为同族。你与她相识?”
我一阵惊鄂,忙回:“不相识。”眼前的寿王妃看起来不过十八,而我娘口中的玉娘早已二十六七,且姓氏也不对。这其中又有怎样的曲折?难道玉娘已不在人世?
心里正胡乱猜疑,又有内监来报:祭祀已经完成,圣上下令赐宴宫中。太子妃韦氏笑道:“咱们也开宴吧!”
待厅内主子宴毕,我、秋容和另外两个婢女交替着在下堂用过饭,回到李晴空身边便一心盼着早些离去。终于众人陆续起身告辞,李晴空故意和寿王妃韦氏一同走出,行至院中,李晴空忽然指着我向韦氏问道:“王妃觉得我这个婢女相貌如何,此女弹得一手好琴,择日可向王妃献上一曲。”我陡然一惊,忙又定下心来,压低头颈,暗暗将腕上玉镯露出大半。却只听韦氏诺诺一声:“日后定会有此良机。”便加快碎步,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我心里正奇怪,李晴空道:“辰儿,看你长得!都把她吓跑了!”
我咬牙道:“因为你说话太吓人!”
李晴空凝思道:“这位寿王妃忒不经事,倒真不如之前的那位!哎,人家已经飞上更高枝——”
我正要凝神细听,忽觉眼前一晃,头上琵琶坠珠金簪已落入一少年手中。那少年十五岁左右,气宇轩昂,眉目间洋溢着洒脱不羁。然而,更令人瞩目的,却是他旁边年岁略长些的男子,紫袍绣蟒,腰束玉带,脚踩云靴,气度非常。
李晴空笑着上前行礼:“见过广平郡王。”那人忙伸手将她扶起,道:“晴空不必多礼。”
我暗自低下头,我朝官员三品以上服紫,配玉带,饰金鱼袋;四品服深绯,配金带,饰银鱼袋;五品服浅绯,配金带,饰铜鱼袋;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并银带;八品深青,九品浅青,并鍮石带。我虽知那人品阶极高,却没想到正是姑姑曾提起的广平郡王。广平郡王名李俶,为太子长子,是最得圣上喜爱的皇孙,与其二弟李系,三弟李倓共学于姑父,抢我金簪的少年不知是李系,还是李倓……
我正往深处思索,忽听李俶道:“这支金簪是你的?”
我忙上前行礼回道:“正是奴婢之物。”
骤然从我身后跑出一位十三四岁少女,拉着少年欢快叫道:“倓哥哥,我喜欢这支簪,送我吧!”
李俶笑道:“洛洛,改日让火火给你找支更好的!”又向我问道,“你是相府的奴婢?和李长源先生有什么关系?”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位叫洛洛的少女抢道:“我就喜欢这支!”伸手便向李倓夺去,却是夺了数次都未碰到,李倓边躲边斜睨着眼呵呵调笑:“够不着!拿不到!……”洛洛怒道:“火火倓,你给我站住!”抬脚朝李倓追去,却迎面走来一黄一绿两个身影,忙停住脚步。
我顿时惊急,那绿影,正是我姑父,深恨当下没有遮挡,只好将头一低再低,跟着众人一起行礼:“拜见太子殿下(父亲/舅舅),长源先生!”太子抬手以示免礼。
我终究是躲不过去,只听姑父肃然道:“辰儿,怎么胡闹到太子府了!”又从容向众人解释:“这丫头叫宋辰,是我内侄女。终日调皮贪玩,疏于管教,只盼今日没有惹出祸事。”
我想想自己日日进学,委屈地心里直翻白眼儿,但终究知道,姑父说这话实为向着我,便和秋容一声不吭走到姑父身后。
李晴空却出言道:“辰儿是我请来的。我们规矩的很,可没惹什么祸事!”
我心大赞李晴空仗义,暗暗向她回上一礼,她也默契地向我一笑应之。
李俶笑道:“数日前内官监奉上这月采办器物,我见先生甚是喜欢此簪,以为是送给师母的,不想在姑娘头上,倓,还不快还给辰儿姑娘!”
姑父笑道:“你师母向来不喜金饰。”
李俶接过琵琶坠珠金簪,在我头上插好,夸道:“果然俏丽灵动!”
我忙谢着回礼。却听洛洛“哼”一声,气鼓鼓地跑了,李倓一声“这丫头!”笑着追去劝解。
当下众人向太子告辞,我与李晴空道别后,便上了姑父的马车一同还家。心中忐忑,以为姑父会问些什么,他却一路凝眉无语。直到入了家门,姑父才厉声道:“辰儿,随我到书房来!”
来到书房,姑父将众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反而悠悠然喝起茶。
我心虚地站着等他开口问话,却总不见动静,心想索性伸头一刀,喏喏开口道:“我今天,去太子府,是为了帮娘打听一个故人的消息。”
姑父放下茶杯,看我半晌,语气沉毅地道:“辰儿,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毫无疑虑地相信我和你姑姑。但在长安,不要轻信外人。”
我有些一知半解,姑父是在怪我没有事先找他帮忙?好像不又全是。
只听姑父又柔声道:“刚到长安时我就想告诫你,你自小活在父母的保护之下,却不懂得保护自己。救郑氏乳母时,你未曾想过房孺复手下有颇多强奴,而我们却势弱寡助,一旦动起手来,结果会是如何?你的单纯善良却可能害了自己!”
我略带震惊,定定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已为我考虑那么多。
他接着站起来,肃然道:“朝堂大事,你现在不懂。听我的话,远离李晴空!”
我从未见他如此严厉,怔怔道:“是!”
他才面色缓和,重又坐下端起茶盏,向我问:“你娘要打听的人叫什么?”
我迟疑道:“是娘出嫁前的妹妹,姓杨,名玉娘。据说曾嫁于寿王为妃。”
姑父蓦然一顿,沉思片刻,道:“此事本不是什么秘闻,长安权贵大都知道。八月时圣上曾下诏全国,封杨氏女为贵妃,应当便是你要找的杨玉娘。”
我难以置信,道:“可是,寿王是圣上的儿子——”
姑父挥手道:“事情始末,你姑姑可以告诉你,你出去吧。”
我向姑父一礼,正欲转身,又听姑父道:“辰儿,有事告诉我——和你姑姑,我们总会护着你!”
我心中一甜,面上却尽力掩饰,道:“多谢姑父。”退出门去。
姑姑以为我闯了什么祸,一见我出来便急冲冲地把我拉到她房内。我一边安抚陪笑,一边把今天的事和她说了一遍。
姑姑终于放下心来,遂向我道:“你娘要找的玉娘,确实是当下宫里的贵妃娘娘。自武惠妃逝后,圣上郁郁寡欢,直至遇到寿王妃杨氏,命其入梨园教习。五年前,圣上以为母窦太后逝世五旬祈福为名,令寿王妃出家度为女道士,道号‘太真’,那太真观便设在宫中,宫人依民间之礼称呼她为‘娘子’。武惠妃生寿王前育有二子一女,均不幸夭折,故产下寿王后,便将其托于圣上长兄宁王抚育,由王妃亲自喂养,待如亲子。四年前宁王仙逝,圣上悲恸,追封其为‘让皇帝’,寿王自请为宁王守孝三年。直至今年八月,圣上将韦昭训之女赐婚于寿王,封韦氏为寿王妃。十日后,下诏全国,封杨氏为贵妃。诰文上指贵妃父为杨玄琰,而杨妃嫁于寿王时,出于其伯父杨玄璬;皇室秘辛,知道的贵族定然也不敢多嘴,所以你娘不知道其中曲折,倒也不奇怪。”
我不禁感叹,想起从书上看到,则天皇后本为太宗的才人,也是出家为尼,后才入了高宗后宫,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道:“姑姑,我还是要把玉娘的消息告诉我娘,也好让她安心。”
姑姑笑道:“那是自然。嫂嫂一向聪慧,是个知进退的人。”
我听她夸我娘,抿嘴而笑,忽又想起一事,皱眉向姑姑问道:“姑姑,姑夫为什么不让我和李晴空一起,她对我挺好——”
“辰儿!”姑姑厉声打断我的话,摸摸我的头,又柔声接道,“这事告诉你也无妨,你姑父是不想你牵扯到朝堂政事。李晴空的父亲为当朝权相李林甫,武惠妃在世时,李林甫曾设计害死太子李瑛、鄂王李瑶与光王李琚,以助惠妃的儿子寿王夺取太子之位。不想圣上最终却立了忠王李屿,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亨,是故李林甫与太子多有隔阂。你之前说寿王妃韦氏匆匆而去,我想多半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李晴空。寿王自母亲逝后便清心寡欲,远离政事,疏远李林甫已不是一两日,寿王妃自然不愿在太子府上惹出嫌隙。你姑父自幼与太子交好,又供奉东宫,前两年就颇受李林甫嫉恨——辰儿,我时常庆幸你姑父仅是待诏翰林,没有实权,又有些向道之心!”
姑姑说最后一句时,竟有些惊恐不安。我很想明白,姑父不是一直想成就功业吗,为什么姑姑要庆幸他没有实权,且心中向道呢?我是很不希望他做道士的。
姑姑看我一眼,调正声调,捋了捋我鬓边碎发,道:“姑姑希望你永远都用不懂!还有,你刚说地叫‘洛洛’的小姑娘,是兴信公主与前宰相张说之子张垍的女儿。兴信公主与太子同为一母所生,张洛机灵活泼,很得舅舅兄长喜欢。”
我还正思索,我和李晴空交往怎么会牵扯到姑父?却听姑姑又道:“洛洛倒也罢了。辰儿,不要接近李晴空!”
我撇撇嘴,只好连连点头,以示我和李晴空一刀两断,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