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四合院天色已晚,我一边走一边吐刚吃的那碗牛肉拉面里塞牙缝的香菜叶时,突然看见一个影子炸呼呼地从墙缝里钻出来。我下意识地拿起地上的一块砖头,还未分清是人是狗的时候一巴掌呼过去,随着“哎呦、哎呦”的呻吟声,我给我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是人,而且是男人,具体来说是院主,只有这个本土人才能发出这么夸张且不带威胁力的“哎呦”声。
工作我想辞掉,看来租的房也届期将至了啊。
“院主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我先发制人。
“你这个没脑子的你干嘛呢?”他捂着脑袋。看来拍的不轻,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春少女在危机时刻还真有点爆发力啊。
“我以为是贼呢。”我没敢说以为是狗。
“有我这样的贼嘛?你也不上来先问问,我这换电表呢。还没反应过来你这一砖头都把我打蒙圈了。”
我警觉起来,“你换什么电表?不会嫌我这电表字走得慢,怕我偷电吧?”
“名义上是要来其他租客,我把这几间屋子的电表分装一下。实则是检查一下屋外设施你有没有给我破坏。我这四合院交给你我可真是一百个不放心啊。”院主还意犹未尽地揉着后脑勺。
“你就把你的心放在狗肚子里吧,我可能要辞职了,这个四合院我也不打算租了,坚决不会让你们地主阶级得逞,赚我们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为嘛辞职?我这还想找你上个保险呢。”
“上保险找别人吧,真的想辞职。”
“那也至少坚持到月底领了工资呗,前二十几天不能白干了,提前讲好了,你即使现在退租也要收你整个月租金啊,咱合同里可写好了。”还真是一毛不拔啊。
“你那么门儿精压了我半年的租钱,我凭什么拔腿就走。保险公司也不能说走就走。对了,你不是说要上保险吗?进屋促膝长谈吧。”
“进我屋吧,过两天有新租客来了,我要先占一间,准备坐地收租,看着你们了。”
不会吧,冷清的四合院要像地球一样变暖变拥挤嘛?
院主的屋子很干净,也许是新打扫的,一尘不染,灯光略暗,在这略暗的灯光下,院主那张消瘦的瓜子脸越发显得像哈密瓜子儿。老旧的桌椅是实木的缘故,显得很敦实。
“你这简陋的四合院还有这些陈年古董的家具呢啊?早知道破门而入给你卖个好价钱了。”
他用单眼皮白了我一眼,白眼球少,这眼白的一点力道都没有。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小时候我就是在这个四合院长大的,这些东西我永远都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你这就是守财奴的最高境界啊,院主,这些实木的家具如果要是海南黄花梨你可就大发了,现在不卖,就你这个潮乎乎的房子,让这些发霉了生虫了你就讨不上好价钱了。
“无所谓,将来我专门买间房盛这些东西。直到它们成为烂木头。”
“孺子不可教啊。没人教你固执的人不可爱吗?难怪这么大了还单身一个。”
“追我的排成一个加长连,只是没有入老衲法眼的而已。”
“那待老尼长发齐腰,院主是不是可以娶到相好?”
“阚晓今我看将来哪个倒霉蛋娶了你,我这四合院免费给你提供婚礼场地。”
“免了吧,婚礼场地我选好了,你这跟监狱似的小圈还是等暴力拆迁吧。”
院主那愤怒的小眼神像带着弱电似的。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在昏暗却柔和的灯光下,在潮湿又清澈的空气里,我们闲谈着,调侃着,开心到忘我。
挨到月底我还是把伟大的保险事业辞了。
胖经理无不惋惜地说:“小阚啊,你这实习期就签了大单,在咱们这发展,将来前途是大大地光明啊,说走就走,不够意思哦。”边说边占便宜地掐了我胳膊一下。
我这鸡皮疙瘩就跟吹了召集令似的,都竖起来了。我立刻闪身跟他保持一米距离,“经理我也很想在咱们这个团队奋斗下去啊,可是我的舅舅眼瞅着要从省政府退休了,不费吹灰之力给我在市政府谋了个职,我这是身不由己啊。”我忍不住信了自己的话,甚至开始依依惜别地煽情。
“那以后可得多提携咱们这个保险公司啊,一会让郝晶把今年的新款赠品拿来,给咱舅舅送过去。”边说边把我的离职单大笔一签。
这个月的工资加提成到手了,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谢谢您,我会在新岗位加倍努力,为领导们盛上美味的饭菜。”
“什么意思?”胖经理满脸狐疑。
“哦,我的新岗位是在食堂,如果哪天您被领导接见,一定要来食堂捧场,米饭肯定多给您盛二两。”
郝晶提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不合时宜地走过来。胖经理就像良家妇女被调戏了似的,羞恼地转身离开,还不忘挥挥手,“拿回去吧,小阚把臂力炼好盛饭时胳膊不抖就行了,这个赠品估计她不需要。”
“不,经理,这个还是给她拿着吧。”郝晶微笑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刚要一改往日的成见,想痛痛快快地感谢她一顿。只听她接着说:“食堂盛饭也不容易,翻了扣了辞职想走了,不会像我们公司还给离职的工资和提成。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说不定还有用。”她把手提袋递到我的手里,微笑的背后满是阴暗。
我低头一看,是个青花瓷碗,价值两元的仿品。
我笑容灿烂,“还真是好东西,以后去迪拜乞讨带上它。将来贵公司上市,这碗我还能拿去拍卖。发家致富就靠它了。”
拿着这个满载讽刺的赠品,走出公司的大门。睚眦必报,我今天是领略得无比深刻。如今,只能庆幸我的离开决定。
6
我打算考教师资格证,用两个月的时间去准备。
当老师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小时候特别淘气,虽然是女孩,但是我们班打架最多的,挨处罚最多的都是我。我想当老师不是清高地为了教书育人,也不是为了捧个铁饭碗旱涝保收,我的目的阴暗低级,我就是想体会下角色反转的滋味,我就是想体会下孩子王的感觉,我就是想做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如果我带的学生犯错误了,我也掷地有声地批评,罚写若干遍,找家长,扬个小教棍在讲台上耀武扬威。
而且在所有的职业中,数教师的假期最多,这应该是最最最诱惑我的了。
院主搬到了四合院,成了我的对门。拜他所赐,我的实习期保险开了张,领的第一个月也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是底薪加提成。值得感恩的是,院主还在他女朋友和未来小舅子开的公司里给我找了份为期两个月的临时工,这让我边赚钱边复习,两不耽误。
我说:“院主你要这么好心就把我房租免了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感激涕零,永世难忘的。”
院主意味深长地说,“介绍你的临时工就是怕你工作辞了交不起房租啊。”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没想到院主已经有女朋友,而且还是个事业有成的女董事、女精英。
这几天来看房的络绎不绝,但决定租住的还是没有。不是嫌租金高就是嫌要求苛刻。要想在这个四合院租房恐怕也就只有我符合院主的三大基本原则和五项基本要求了。
三大原则是:团结,友爱,和睦
五大要求是:禁止在房间做饭,禁止私自带外人入住,禁止破坏一砖一瓦,禁止养宠物,最后,禁止男租客。
我特不乐意,“院主作为租客我有发言权吧?你这前几项我还理解,唯独最后一项我持反对意见,凭什么不允许帅哥入住?你这不惨绝人寰地掐断我的艳遇几率嘛?你这一项就跟王母娘娘画的银河似的,阻隔了多少帅哥在墙外啊?我这还眼巴巴地等着护花使者呢!”
院主依旧风淡云轻,“你看看你这出息,你就不能抬高点身价,非找个租房的护你这盆仙人掌的花,你也放开你的眼界,找个有房的有车的岂不是两全其美嘛?像我这样的,有帅气的外边,有稳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每年都在升值的众多不动产。”我就欠给他眼里塞点金钱图案了。
我说:“院主你醒醒吧,你这条件我看多了,也就是小农意识比较强的市井阶级,说白了是喝咖啡爱滴上几滴香油。我明天就去你女朋友公司上班了,最好把你这沾花惹草的习气收敛一下,免得我不小心说漏嘴全盘拖出。”
院主气得哼哼,一副引火上身的懊悔样,不过他的三大原则和五项要求还没有丝毫改变。看在他给我介绍了份临时工的份,我还是将内心的抗议压制到最低。
我按照院主给我的名片的指引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公司,说是小公司还不如说是小作坊。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有种上当的感觉,十几个目无表情的工人机械地重复着流水线的工作。
正当我心里诅咒院主,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阚晓今?阚晓今!真的是你。”
我看着眼前的这位美女,努力而高分辨率地回忆并筛除着大脑中有关及无关信息。除去她染黄的头发,除去她粘的假睫毛、除去口红,我还是认不出她是谁。如果她是老板,也应该是她了,这里唯一一个不劳作,有表情的,那我大脑给我分析的数据汇总出来也就是院主的女朋友,因为他们有着除长短、色泽外,同样的泡面头——一个是拉面,一个是好劲道。此外并无其它。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是韩夏至。”
看着她满脸的真诚,我还真回忆出了韩夏至了,并且我还深深责怪了自己一把,这么重要的人,怎么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那还得从万恶的小学时代开始。
小学时代,当上一届最能打架的学姐毕业后,我升上了本校女霸王的宝座。不到一个月,新入学的一年级小朋友都认识我这个大姐大有,在校门口哭着喊着不上学时,看着我从这经过也马上闭上嘴。我不是那种爱欺负本校学生的人,但是谁欺负到我头上,我下手是相当狠的,而且,跟我关系要好的同学让我去出头,我往往也会力挽狂澜,两肋插刀。我们的小学离中学很近,所以经常有中学生或校外的混混在放学路上收保护费啦,哪个弟弟妹妹受同学欺负了来这强出头的之类的。而我的同学们也算弱势群体,刚上小学,奶声奶气的声音还没有褪,更别说够不着发育的青春期了。
但是我也不是每天都跟好斗的鸡似的去无事生非。而事实上我是个学习优秀、热爱劳动的好孩子,三好生占了两好。我文文静静,大眼睛,白皮肤,长一副很讨巧的样子。在班里,我很礼貌地对待不招惹我的每一个同学。但唯独看韩白露横竖不顺眼。
一天下午,窗外的知了鸣叫得让人心烦。偏偏语文老师吐沫横飞地在台上磨叽个没完,我中午没有睡午觉,无聊而烦躁,拿起小说刚看两页。就听见语文老师在台上音调扬得老高,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大概是课代表韩白露收上来的作业不齐。我是个按时交作业的好学生,自然不用担心老师辱骂的人名单里会有我,继续埋头看我的小说。已经有四五个惯犯主动承认了,老师唾液横飞地骂了几句还不甘心,非要追查出还有谁胆大包天不上交作业又不主动承认的人。
但那天就该是我出手的日子,那堆褶皱的作业本里还真的没有我的。而且我的疏忽大意和过于自信也错失了老师声嘶力竭地喊:“还谁没交,还谁没交,赶快主动承认”的最后通牒。老师今天也是吃错药,非要弄个鱼死网破,就想知道谁没有交作业,于是她让我们全班都站起来,让韩白露同学把手头上上交的作业本的人名念出来,念到谁谁坐下。
当四十五个同学都坐下后,只剩下我还站着,而且当所有人把目光投向我时我才从小说中拔出来,我辩解说,“老师我作业交了。”
老师大概也没想到破网里逮的是我这条鱼。因为我昨天刚接到作文获得全国一等奖的证书,当时校长开校会发的,作为语文老师她还被校长狠狠表扬了一把,乐的她把牙花子都咧出来了。
她态度略微转变,但是也还有残余的怒色,“你交给谁了?”
“我交课代表韩白露了。”
老师又转向韩白露,身为一个男生的他比我还脸红,他的脑袋都要钻进桌子的抽斗里,手指像弹琴一样,大概是想从里面找到我的作业本。
很遗憾,没有找到,老师又追问一句,“有吗?”
韩白露说:“没有,阚晓今交作业了,老师,也许是我弄丢了。”
这个台阶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老师也假装埋怨说下次谁交谁没交记上点。随后她又将收敛的怒气转向那帮没写作业的发出来,“你们几个,都给我搬着凳子去楼道上写去。”声音在整个教学楼回荡。
那节课就这么过去了,我被老师赐座后,摩拳擦掌,心想,韩白露,这次你小样的再嘚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就对不起今天我早点吃那俩鸡蛋。
时间我选在放学后,地点就是教室。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正收拾书包准备放学回家的韩白露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脑顶的头发像下按,先让他给我鞠一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一撮头发连根拔起,脱离头皮的粘度。然后我将体育课标准的高抬腿无偿赠给了他面朝下的脸。
我个子不高,力气不大。我知道要是想打一个比我高,比我壮的男生靠的只能是敏捷的动作,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以及先发制人,而且让他没有还手的余地。所以,最后我稍退半步,朝他的腰狠狠地补充了一个侧踢,我从小练过舞蹈,脚力还是不错的。他就如我所料歪歪斜斜地和桌子一起倒在地上。
虽然我一直处于优势地位,但是这几下子也煞费体力。这个时候我本应该乘胜追击,抓起凳子腿向他砸去,然后麻利地结束这个报复行动。但是周围很多同学都开始围过来劝架,有小报告还去办公室找老师。
看见韩白露一副鼻青脸肿的样,我甚是开心。但是我表面上一副怒气未消的样。这样的表情是很占理的,我可是正义之师,讨伐你是理所当然。韩白露这个人我早就想揍他了,平时一副认真收作业的德行看着就恶心,关键是他家开棋牌室,他那个浓妆艳抹的老妈总招人去他家打牌,其中就有我爸。所以,我在心中早已经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只是个引子和契机。
老师没请到,请来了韩白露的姐韩夏至。
小时候背节气歌属我背的最洪亮最咬牙切齿,边背边鄙视这姐俩的名字,一个夏至一个白露的,你们的妈是看着日历牌儿生孩子吗?还鄙视他们靠开棋牌室为生的家。此时此刻的韩夏至就像大圣归来的孙悟空,集一身法力来讨伐我,而我也不甘示弱,想当初为了谋划这场战役,我在晚上总拿自己的枕头练功,经常满地都是荞麦壳的枕芯。
韩夏至的脸憋的通红,就像刚从笼子里撒出来的斗鸡,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校服袖子摞到了胳肢窝。
身高上我是占优势的,韩夏至发育晚,像个小地雷子,但力气上我显然不如她,韩夏至的外号叫“标铁铅”,我们学校运动会的标枪、铁饼、铅球纪录每年都靠她来改写。她这一巴掌呼过来,我的脸就得肿得像菜花。但我马上镇定下来,双手扶着最近的桌子,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我的飞毛腿会在她离我半米时一触即发。
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出腿就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死死抱住了这个地雷。韩白露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抱着地雷,还大无畏地说,“姐,是我把阚晓今作业本弄丢了,她差点被老师罚,不怪人家。”
韩夏至当然不甘心,她喷火的眼里已经容不下妥协。一边喊着放开手一边扬起小短腿。不过同学们还都是真诚地站在我这边,他们有的把韩夏至往教室外面拖,有的替我说话。许多年后,我仍然会被这真诚地一幕所感动。在街上如果有人打架,真正劝架的人很少,不是煽风点火的就是来看免费热闹不怕事大的。能有这么真诚而纯真的感情的,也只能是同学,小学同学。
同学们八抬大轿般送走了那对姐弟俩。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这时候我发现了静静地躺在我桌斗里的作业本,它就像和氏璧一样,外人挣个你死我活它还在这等着完璧归赵。
后来韩白露每次收语文作业都先毕恭毕敬地问我什么时候交,是否先交。但想到后来我依旧无数次扯着嗓子去他们家喊打牌的爸回家吃饭,并且看见他们那浓妆艳抹的妈时,我还是会视这姐弟俩为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