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下午。两个衣衫褴褛的活物正在穿行寒水城北方的荒野,前面的一个蓬头垢面,快要看不出人样。疲倦、饥饿以及缺水压弯了他们的腰,四只颤巍巍的脚如同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地搭着地面蠕动。他们的鞋子磨损得只能穿一半。领头的路冉冉找着一小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跌坐了下来,懒洋洋地舒展开双腿,泥球一样的脚趾从破了的鞋尖处钻了出来。他从衣襟残破的胸口处掏出两只畸形的、尚未长成的野果并递了一只递给身后的泪艾。泪艾有气无力地接过去,抹了一下就开始塞进嘴里,几天前她还要反复擦拭的;路冉冉倒是从没有擦过。
酸涩的浆汁流入口中,直让路冉冉记起胖虎自己做的蒸糕----一种生锈的铁屑味。胖虎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好朋友。有时候,令他费解的是胖虎吃自己做的蒸糕竟能越长越胖。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吃出陶醉的感觉的。
泪艾就站在他面前小口吃着,已经无力背过身去。每次她吃这果子都要眉头纽在一起,那情形向往自己的胃里灌铅液,无异于饮鸩止渴。路冉冉看她痛苦的神情,忽然找到了一丝慰藉----受过伤害的人总喜欢看别人受苦,仿佛这样自己会因此得到一定的补偿。
“歇一下吧,”路冉冉软面似地瘫在石头上。“真的不能走了。”
泪艾左右环顾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别的石头,正准备席地而坐,路冉冉无奈摇了摇头就要站起来:“坐这里吧。”
“别,挪一点给我就好。”
“好吧。”路冉冉要站起来也很舍不得,但向旁边挪了一大截。
泪艾坐了上去,石头很小,不得已往路冉冉身上靠了靠。路冉冉感觉一小阵热量袭来,伴随着淡弱的药草香气。在疲于奔命的路途上,这是极为让人舒心的,可他连忙又挪了挪,半个身子已经离开石头。
他们强忍着咽下了野果,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饿,然后困意就突然拉合了眼睑。他们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去。她的头缓缓枕在了他的肩膀。
那时,她被绑在祭台中央的一根巨大的圆柱上,盘坐在身前的大祭司和主巫们将她围着,一共六个人。他们嘴里正唱诵这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或者说是完全听不见,因为那更像唇语。祭台边上有十来个守卫的士兵,祭台下面有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不认识的、或者买过她草药的;寒水城的城守也端坐在下面,她在五个半月前才知道他是这片土地的最高元首。她对什么都印象模糊,只记得自己被捆在这里和他有关。所有人都很安静,甚至看不清面容,除去路冉冉愕然的神情以及大祭司那张千沟万壑的脸。据人们说,大祭司有一百七十岁了,除去形容枯槁,他的言行并不显迟钝。
过了很久,唱诵停歇。大祭司和主巫们开始站起并执着手杖在祭台上快速移动,片刻之间在祭台上画下了一个闪着暗红光芒的五边形图案,其中线条庞杂,或直或曲;有两个圆圈:一个在泪艾的脚下,一个在大祭司站定的地方。另外五名主巫分站在各个角上。
大祭司用禽鸟爪子般的手指攥紧手杖并与其他五名主巫对视了一眼,又望了望祭台下坐着的城守。城守点点了头,像在示意什么。于是大祭司转向民众,停顿微时,吐出了像砂轮摩擦声那样的句子:“数千年以前,当第一个寒水城人踏上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我们便开始了和这片土地和谐共处的美妙光阴。数千年里,是它无私地赐予我们食物、衣物和庇护所,它是我们这些寒水城人民唯一的庇荫;我们依它而生,也将它美丽繁荣。它哺育了我们的祖先,也哺育了我们,我相信,它同样将会哺育我们的子子孙孙,延续我们寒水城人民的血脉!然而,近百年以来,我们和它不再亲密无间----一柄柄斧子凶残地咬进大树的脚踝;一把把铁镐拼命地啃食大地的皮肤;一场场烈火狂暴地摧毁草原的毛发……然后壮丽的楼宇开始矗立,喧嚣的街道开始延伸,闪烁的灯火开始通明……是的,我们开始无休止地向它索取,我们变得前所未有地贪婪,我们为了口腹之欲将其他的生命赶尽杀绝。你看,在寒水河上,男人们的渔船航行得越来越远;在寒水河边,女人们的渔网越织越大。你可曾留意,在梅鹿山上几乎已没有梅鹿矫捷的身影,白头峰也返老还童长出了青丝,而囤积在木桶里的鱼正用肚子愤怒地指向天空!我们做错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这是我们应当受到的惩罚,但趁一切还来得及,趁还有东西留给我们的子孙,我们应该及时反省,重新敬畏这片土地!”
动情处,大祭司疾疾提起手杖向泪艾指来,提高了嗓音:“现在,我带着每一个城民的虔诚之心,谨以此女孩鲜活的性命献给伟大的寒水河!”
话毕,大祭司将手杖往地上轻轻一点,暗红的光迅速明亮起来,传向图案各角。五名主巫也同时将手杖点到地上。少顷,原本画到地上的图案成了实体一样,纷纷上升至一人多高,形成了一面面迷幻的光墙,把他们围挡得若隐若现。
经由大祭司所站圆圈处传出的光源最终流至了她的脚下,在她的脚边旋转、汇集。在爬升到她的身上以后,直接由她的头顶传回到大祭司那里。一开始这暗红的光流转颇为节制,像是感染了大祭司的老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愈来愈流畅,隐隐有挣脱图案限制的趋向。
此时祭台下的人木然而困惑:祖上历代祭寒水河所用皆为牲畜,一切事宜虽说隆重,倒也简洁,由来没有如此撼动人心。直至如今这位大祭司司掌祭祀大典以后,每十年便要一次血祭,且所用均为青壮男子(死囚),次数已达八次之多,其间城守也已换了五任。现今的寒水城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长者见证了这一转变。然而仍有一点令他们费解:此次所用竟是妙年女子。
近一年来,有四十多个渔民在寒水河出船捕鱼之后失踪未返,其中仅有两人在五个月前被寻到尸骸----皆为肢体残缺,只能依照体貌特征识别。于是,这两个渔民的孀妇便一路哀嚎着捧着丈夫的尸骨来到城守府大堂,哭求城守为城民设法平息寒水河的愤怒以及体谅她们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她们失去了男人和捕鱼船。城守毅然决定立即再设血祭大典,以谢寒水河对寒水城人民的不满,另外给了这两个孀妇一笔可观的钱币。她们感激流涕着抱走了在大堂上呈放了半日的骸骨。那时,城守和大祭司一同见了这两个孀妇,并表示祭祀大典会尽快举行,因为他们在半个月前找到了祭祀所用的人选:一个采集草药和经常来城中卖草药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