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至到来的时候,莫离已经消失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以来,一有时间,我就和苏静分头行动,满世界地找他,从图书馆到网吧,咖啡厅到夜店。苏静拿着从我这搜刮的笔记本,记录下一路上点点滴滴的足迹和线索,再一条条地划掉。有时候课间或者午休,耳闻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她就风风火火前往追寻,遇上雨雪天,回来的时候,常常浑身都湿透了。带着满身的失落,她站在风口,好像下一秒就会随风远去,我心里特难受。但她总是淡定地拍拍自己身上的仆仆风尘,笑着说:“没事的,小糖,我只是在度我的劫,你帮不了我的。”
冬天的早晨,起床是一件十分挑战毅力和决心的时刻,被窝内外,对于没有暖气又没有空调的南方学生狗来说,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我躲在被窝里换好衣服,然后踩着冻得寒冰似的铁架爬下来,准备下楼给苏静买早餐。刚打开寝室门,一阵寒气蜂拥而入,好不容易入睡的苏静打了个寒噤,翻身朝内睡去了,我不由得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
早餐铺里照例挤满了人,阿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招呼我今天不用排队,然后端出了两份我最爱的早餐,皮蛋瘦肉粥和咸菜包,乐呵呵地告诉我今天店里搞活动。我也很开心,乐的捡了个小惊喜,就立刻飞奔上楼想和苏静分享这一天美好的开始。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可以百转千回地对她好。
胡乱扒了几口早餐后,迫不及待地迈进教室,却没有收到程安每日必到的信件——有时候是一段文字,有时候是一个小故事,或者几句简单的叮咛。我把课桌里头所有的书信一封一封地检查了个遍,但就是没有。我忽然觉得很慌乱,猛地回头寻觅左下角第5排靠内的程安,渴望见到那个永远微笑着的少年,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结满霜花的玻璃和冷冰冰的课桌,什么也没有。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我摇了摇身边的苏静,呆呆地问道:“你看到程安了吗?”
不一会,教室里就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我仿佛看见苏静和周冰洁在争执些什么,可是我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去理会,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是那么的空幻,我似乎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我走到程安的座位,坐了下来,右脸贴着冷冷的桌子,怅然若失。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这么着急,程安这个名字。
第一节晚自习,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北风刮得更紧了,教室里不时传来摩拳擦掌的吱吱声,呼呼的哈气声还有轻微的跺脚声。班上的同学把教室里所有的门窗都扣得严严实实,连小缝都塞上了报纸,教室成了一个小小的密闭温室。
“咚咚咚”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主任带着肃杀的北风径直走到了我的座位,敲了两下课桌,示意我出去单独谈谈。我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上次晚归的请家长的教训还在眼前,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可是心下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无从准备。
我忐忑不安地低着头跟着老师来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老师站在办公桌前,从作业堆里头抽出了程安的本子,然后递给我,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老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翻开程安的作业本,看到了那封迟到的书信,悲喜交加。
“这封信里的小糖是你对吧?”
“不是。”我面不改色。
“可是全班只有你一个人叫小糖。”
“那不代表全校只有我一个人叫小糖。”
从办公室回到教室的路并不长,但那个夜晚,我却觉得它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就像永远都只是在路上的春天。我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地难受,蹲在走廊的尽头望着孤零零的天空,我多想大大方方地说,对,那就是我的信,我就是小糖,程安的小糖,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原封不动、义正词严地退给老师,甚至来不及好好看完程安那些温暖的叮咛、清秀的字迹。
我穿过教室紧闭的后门,模仿着平日里老师的样子,站在窗前,想用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看看温室里这个热闹的世界。
撕落四处的纸张,蹲在地上收拾的苏静,得意洋洋的周冰洁,三三两两弯腰捡起信件,扮作怪腔朗诵的人儿。
“小糖,我今天在文具店看到一个你喜欢的阿狸…”
“小糖,你上次说的那种画工笔….”
……
我不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嘲讽还是鄙视,今晚,我是这个神圣殿堂里的异教徒,一字一句,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都成了加在我身上的魔咒,一幕一幕,看的我恍如隔世,我再也没有勇气迈进教室,我害怕那一双双异样的眼光,无论是同情或者嘲笑,我稚嫩的肩膀都承受不起。
我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想好好看看离我最近的苏静,她生气的样子,眉头一高一低紧锁,抿着嘴唇,脸颊微微泛红。
直到水汽再一次模糊我的视线,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深不见底的黑夜。
“啪”的一声,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黑暗,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所有的门窗都被打开了,所有人欢庆这难得的“停电”时光,嬉笑怒骂,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在这个大舞台上戴上独一无二的面具,扮演着自己生命里的主角,没有人有空理会你的欢喜悲忧。
我趁乱从后门溜进教室,想要靠近苏静,却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臂。
“跟我走。”对方的语气很平和,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莫离把我带到了学校后山阴森幽静的小竹林前,我抬头看见了那双忧郁而神秘的目光,怒火中烧。
“你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和苏静一直在找你吗?你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吗?你知道无缘无故地消失有多令人讨厌吗?”我自顾自地怒吼着,许久才注意到站在我和莫离身后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莫离朝他做了个手势,对方就闪入了丛林。
北风一吹,竹林里的叶子混着树木的碰撞声,沙沙作响,不断有水珠滴落,冰凉冰凉的。莫离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身后那个神秘的世界,掏了本厚重的笔记本递给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丛林深处,我追了过去,却怎么也赶不上莫离越来越快的步伐。头顶上呼呼作响的狂风,在这个停电的夜晚显得格外诡异,我只好作罢,回头往教学楼走去,中间路过一个大大的篮球场。
雨天的篮球场格外落寞,只有阴冷的草坪和空旷的主席台。
我走的很慢,雨渐渐大了起来,打在脸上,好似冰雹敲击一般刺痛。小时候,总是很渴望能够偷偷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大雨里头,随风起舞。所以每次暴雨来临的时候,看到忙碌于田间没能及时避雨的叔叔伯伯,我就格外地羡慕。长大后,讨厌淋雨,身边却再也没有人,会在我一次次偷懒后,山长水远地把雨伞送到校门口。
我站在操场里,正暗自神伤,猛地抬头,看见了刚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程安,稳稳地站在屋檐下。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难过涌上心头,就这样淹没了我。我拼命地冲向程安,冲向这个世界最温暖的地方,顾不上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溅了一身。我跑到程安的面前,拥抱着他,泣不成声,头发上的水珠和衣服上的泥土统统蹭在他身上。
“程安,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我真的好想好想告诉他那些一直被压抑的情感,我再也不要失去他,找不到他。
程安拍拍我的后脑勺,回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丫头不怕,我回来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映着摇曳的烛光,班主任招呼我们进去,我牵着程安的手,傻笑地看着他,点点头。我不记得,那个夜晚,班主任都交代了些什么,他似乎看上去很生气,也很失望。我只记得,我从头到尾跟在程安的身后,烛光里的程安,温暖朦胧,我盯着他的脸庞,不想要任何的节外生枝,也不想要太多的轰轰烈烈,就这样弹指老去,那么这一生,我们都不必再害怕分开了,该有多好。
走出办公室,程安陪着我回到黑漆漆教学楼,临近就寝的时间,教学楼里已经人去楼空。我看到了蹲在地上的苏静,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她的右边,苏静看了我一眼,很小声地说:“对不起,小静没有保护好你的信。”
“那就罚你把这个笔记本一字不落抄十份给我吧。”我把莫离的笔记本递给她,然后拉着她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