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位隐居的先生,鸢夫人很少出门,而且从来不出远门。她迫不得已出去的时候,总是再三交代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要上二楼。实际上,鸢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先生极其安静,楼上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这天,鸢夫人要出席一个讲座。她精心梳理一番,就出门了。我在工作室里制作一只亚马逊猴标本,已经接近完工。对了,鸢夫人不仅教我制造干花,技艺到达一定程度以后,她也要求我处理动物尸体,将它们制作成栩栩如生的标本。跟侍弄优雅美丽的植物相比较,心理上不好接受。刚开始未免觉得恶心,不过习惯以后,也就将它当做一件有趣的事情。
大概下午一、两点吧。似乎变天了,乌云密布,风力劲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想起客厅的窗户还打开着,我连忙起身,得去关紧它,千万不能让那些娇贵的干花沾到雨水。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了玻璃窗扇来回撞击的声音。上面的窗户也没关好,不过,先生自己会解决的。——我心里面这样想。
奇怪的是,随着风速的加剧,玻璃撞击声越来越猛烈,让人担心会不会破碎掉。先生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关窗子?正疑惑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在二楼。先生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呢?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
二楼的格局对我而言全然陌生。上了楼梯,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走道。走道右侧是一面巨大的白墙,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动物标本,形象非常逼真。这应该是鸢夫人的作品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左侧,是一排紧闭着的黑胡桃木房门。房门总共有三扇,在橙黄色的过道灯下,泛着幽幽的暗淡光泽。
我先跑到最靠楼梯口的那个房间跟前,门把手轻轻一拧就开了。这是浴室,窗户关得好好的。不过,看起来好象有点儿不对劲的地方。里面陈列了很多洗涤和保养护理用的小物件以及化妆品,浴缸旁边有一件折叠整齐的粉红色浴衣,防滑垫上还有一双镶嵌珠片的拖鞋。整个房间里,全部都是女性用品,看不出男主人的气息。先生难道不需要使用浴室?这当然不可能。容不得多想,赶快到其它房间看个究竟吧。
第二扇房门一打开,我就尖叫起来。窗户大开着,风狠命地往里面灌,白色的纱质窗帘几乎飘到了天花板。这是书房,写字桌上放着的书页,被吹得快速翻动,哗哗作响。还有零散的稿纸飞扬在空中。靠近窗台的位置,一张椅子斜倒在地板上。椅子的旁边,躺着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他面容俊秀,但没有一丝血色。男子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嘲弄我此刻的慌乱,眼睛却睁开着,直愣愣地望着我,长时间没有眨动。这是一个死人!我恍然大悟,跌坐在地板上,瑟瑟发抖。一张文稿吹到了我脸上,我下意识地抓住它,瞟了一眼。这是前段时间先生发表在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可纸张的结尾处却署着二十年前的日期!
我的思维停滞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个男人就是鸢夫人的先生?但是,他怎么看也不可能有四、五十岁呀。他看起来甚至比精心保养的鸢夫人更年轻!他怎么死了呢?如果他不是处于隐居状态的先生,那么他又是谁?先生到哪里去了呢?……一大串问题在我的脑袋瓜里盘旋着,几乎将我逼至疯狂。这时,全身湿漉漉的鸢夫人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地说:“他……他死了。”
“他早就死了,在十六年前。”鸢夫人伏下身,托起我的下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的脸庞像一张水浸过的白纸,眼睛却布满红丝,闪烁着灼灼妖火向我逼近。我的心脏骤然抽搐,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卧室。这可能就是我尚未打开的二楼的第三个房间吧。里面的布局很温馨,灯光柔和,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不真切的噩梦。
我听到了欢乐的喧闹以及呢喃的男女对话,坐起身朝声源望去,看见鸢夫人手执遥控器,呆坐在电视前面。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婚礼录象,主角正是鸢夫人和那位死去的男子。两个人风华正茂,可谓金童玉女。他们正在宣誓,诉说相许终生、生死相依的誓言。可以看出,这是非常幸福的一对。
鸢夫人发觉我已经醒来,便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的先生是一个极有才华而放荡不羁的人。我们一见钟情,坠入狂乱的情网,并且结为夫妇。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我以为一生都会是这样。然而好景不长,他很快腻烦了两个人的厮守,开始在外面胡闹。我一直在等他回心转意,等到他纵欲过度而创作不出东西。我想,他应该回来了吧?谁知,他认为这是因为在我身上找不到感觉而写不出剧本。他疯了,居然想离开我……”她冷冷一笑,厉声问道:“你说,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他?”
一瞬间,我的血液凝固起来,体内漂满了冰渣子。——我已经明白她是怎样留住他!鸢夫人述说完毕,恢复了平日里的淡定和优雅。她轻轻抚摩我的头发,声调温柔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你为徒?”我摇摇头,尽量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答应过,学满出师之际,帮我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完成。你的技巧基本上已经可以通过,虽然还不太熟练。本想再过一阵子。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只好提前完成。”
“什么事情?”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的容颜日愈衰退,很快就保持不了美貌。我要早点儿去和他做伴。”鸢夫人平静地说:“我死后,你要运用所学的技艺,保持住我此刻的美丽。记住,去水一定要彻底!随后,请把我们放在一起,照料我们的生活。”
“先生喜欢坐在书房的窗台前面吹吹风。当然,注意不要让他淋到雨。我喜欢听他的诗歌朗诵,这里是磁带,你要经常放给我听。还有,我每天都要呆在工作室里一小会儿,要麻烦你搬上搬下了。放心,去水之后的人体是很轻的,不然先生也不会被风吹倒。”鸢夫人说到这里,居然还嫣然一笑。好像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看着我一脸愕然的神色,她又补充道:“我也不会亏待你。我去办理手续,把所有家产都留给你。你可以对外宣称我已经隐居起来,不见任何人。你就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着,陪伴我们夫妻俩。也可以收一个弟子呀,等到希望解脱的那一天,就让弟子把自己的肉身变成美丽的作品。这才是我们艺术家应有的命运,不是么?”
鸢夫人已经彻底疯掉了,我想。她将自己埋葬在往事里,不顾一切想要得到永恒。她难道不知道,再美丽的事物,失去了生命本身,又怎能体验生命之中的欢乐呢?标本的命运,就只能做为观赏品,不会再有自己的意志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当天晚上,鸢夫人服药自尽。我必须遵循自己的诺言,将她制作成绝艳的“干人”。但是,我可不愿意留在这里与他们相伴终生。将先生和夫人的躯壳并排放在二楼的卧床上,用娇艳美丽的干花萦绕着他们,我向老师告辞了。我退出这所阴森的住宅,纵火焚烧了它。里面的东西都是干的,特别易燃。
从此,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干花以及一切去水的标本。触碰到它们,我就忍不住呕吐。有生命的事物,再怎么野蛮、粗俗、丑陋,总比死去事物的美丽残骸好一些。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