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林蛰感到自己的意识进入到熟悉了十多年的梦境中，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蓝天，有白云，他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一株巨大如华盖的桃树下盘膝而坐，周围隐隐绕绕的雾气在他周身盘转，伴随着他的呼吸，一阵鲸吞倒海！
这个梦境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也记不太清，小时候模模糊糊的记忆不可能保留到现在，爷爷在他三岁的时候，曾经一针一针的在他后背刺了整整三天，只记得自己当初并没有感到多么疼，反而有些****，但是在爷爷吃人的目光下只得趴在床上乖乖忍着，然后不知不觉睡着，又醒，再睡着，又醒，再睡。
每一次睁开眼都能看到爷爷的气色和眼神在一点一点的变的暗淡，直至最后一次他的眼神彻底浑浊。
林蛰三岁前的记忆里，爷爷经常背着一个药篓子，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老烟锅，篓子里放着自己，出入秦岭大山，采摘山药，村子里当时还是有不少人都受过爷爷妙手恩惠的，所以后来老人眼睛模糊后，经常有村民送来自家干粮果实蔬菜，村里人都说，老烟锅子的手段是不能外传的，传到外面是要被当成封建迷信打的！于是老人便不再进山，只开药方，以此换些生活必须。
被针扎了后没几天，在爷爷的棍棒下，一篇五千多字的经文被林蛰在十天后倒背如流，至于什么意思，爷爷没说，林蛰也不懂，甚至百分之九十的字都不会写！没关系，为了教他识字，接下来一整年，小小的山村，经常能见到这样一幕，一个老人手里捏着根竹杖，追着一小屁孩打，小屁孩哭着喊着，眼泪鼻涕胡乱的抹在任何一个想要劝架的村民身上，当然是偷偷的，然后接着跑，有时候，老人被什么绊了下，倒在地上，然后孩子转身又跑回去，然后，接着被打。
打着打着，该上学了，调皮捣蛋？揪女同学辫子？装着捡笔弯腰将周围同学的鞋带胡乱系在一起？还得打！
打着打着，他不知不觉学会了经文里所有的字，甚至为了炫耀自己连个别生僻字都照写不误，还特意默写了一份拿给老人看，老人拿起竹杖在地上顿了顿，他条件反射的向后一跃，不觉竟有四五米！
那一年，他九岁。
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林蛰睁开眼，目光清澈，一道身影被月光投入到窗户上，这一闭眼，竟然已经两个小时。
“小林休息了吗？”看了眼手腕上价值三块钱电子手表，晚上七点。林蛰起身，拉开房门，张翠花站在门口，看到林蛰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走，阿姨做了顿好吃的，你何叔带了些猪头肉回来，你们俩喝点，认识认识！”
“行，张姨，我洗把脸就下去！”林蛰笑了笑，有些不似他年龄段的老练，但是张翠花只是略微有些疑惑什么地方不对，然后就欣欣然下楼。
对于这个市侩却有精明的女房东，林蛰心里是没有一丝反感的，课文里写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叫就是这个最真的写照么？人之常情罢了。
一张半旧不新的餐桌，被张翠花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上摆放着一瓶七宝大曲，应该是本地的白酒，从林蛰进门，一位长相敦厚，皮肤略黑的中年男人便站了起来，喊了句“小林坐！”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想来是一个性格比较木讷的人。
“何叔！”林蛰打过招呼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张翠花忙着上菜，招呼两个儿子吃饭，两个男人坐在凳子上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林蛰也是不喜欢多说话的人，他对人的性格属于慢热型的。
“哎，小东，给咱们把电视打开！”餐桌对面，一台崭新的黄河牌十六寸黑白电视机滋滋的响了起来，这种电视机在村里就只有一台，还是田有福家的十三寸电视机，过年的时候刚买回去着实是引起不小的轰动，不过大山脚下没有什么信号，于是大家搬着小板凳看了一个多小时的雪花，然后骂骂咧咧的各回各家。
这里不比农村，电视刚打开里面就有人物出现，放的是新闻联播，这也是林蛰第一次看见动态的国家领导人！于是他看的比较认真。
“看个电视都恨不得趴上面，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小东撇撇嘴，看着林蛰专注的眼神不以为然。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小西伸出脑袋，偷偷的对着林蛰做了个鬼脸，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林蛰对面，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
“你比老师都厉害吗？”小西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林蛰，好奇的问道。
“没有。”林蛰如实回答。
“你上过大学吗？”小西再问，小小的眉头已经有些锁紧。
“没有。”林蛰不可能对着小孩子说谎。
“爸爸，他没有老师厉害也没有上过大学，为什么还要让他给哥哥补课啊？”小西将问题抛给了他老子，然后非常有趣的看着他老子已经涨红的脸。
“啪！”
“小赤佬，大人的事用你个小孩子管！”张翠花适时的将丈夫从窘迫中拉了出来，同时给了小儿子后脑勺一巴掌，然后不好意思的对林蛰说：“小林不要往心里去，小孩子嘛。当自己家一样，尝尝张姨手艺怎么样！”
“谢谢张姨。”林蛰笑着谢过，这时候何国庆已经打开那瓶七宝大曲，给林蛰倒了一杯，自己一杯，媳妇一杯。
“小林，姨先谢谢你，你应该想到了，小东这孩子今年读高一，成天抱着游戏机，考试成绩下滑的厉害，现在的孩子竞争激烈，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有老师开小灶，这一上一下啊，差距就拉的更大了，姐就跟你说实话，外面的老师开小灶费用有些高，倒不是出不起，就是感觉孩子到了外面一群人又是放羊怎么办？这不，今天这顿酒，姨先敬你，以后你多费心！”张翠花这番话还真让林蛰有些吃惊，这不像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说出的话。
“小林，你叔我不会说话，咱也没文化，就羡慕你们文化人，咱俩走一个！”何国庆端起杯子，和林蛰轻轻一碰，一仰脖子下肚，待见林蛰同样喝完后顿时来了兴致，给林蛰的酒杯里续满，伸出拇指：“爽快！像条西北汉子。”
“小林，多吃菜，来！”张翠花不停的往林蛰碗里夹菜，林蛰倒是坦然接受，与何国庆碰杯杯倒酒干，不一会儿，桌上的菜基本全进了他的肚子，倒是张翠花与何国庆喝了几杯后竟无所觉，感觉最明显的莫过于小东和小西了，两个人基本已经不再动筷子了，目不转睛的看着林蛰将桌子上的食物一点一点的消灭完。
“小东，你的游戏机能让我玩一下吗？”突然，林蛰将目光转向在一旁鬼鬼祟祟何弟弟商量什么的小东身上。
“啊！不行，你玩坏了怎么办？”小东被突然这一声吓了一跳，随即就有些恼羞成怒。
“我玩一会，玩的不好就不给你补课了，成不？”林蛰笑着说道。
“小林！”
“小林！”张翠花与何国庆两人有些傻眼了，同时出声想要阻止，但是同时林蛰的目光已经看向两人，年轻人的目光平静淡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坦然，竟让两人有种面对长者时的局促，嘴里的话到了口边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可是你说的！爸，妈，他自己说的！”看到父母的态度，少年敏感的察觉到父母的反常。同时递上手中的游戏机，好像怕别人会突然反悔似的。
“俄罗斯方块。”林蛰有些笨拙的打开游戏机，小东和小西早已经跑到林蛰背后，看着他明显没有玩过然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后对着父母露出得意的表情。
两口子同样看到了林蛰笨拙的把玩着游戏机，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估计是这小林本身并没有多少本事，借着这件事推脱也说不准，虽然这年月在农村能将学上到高中三年级的，都已经绝对可以称之为尖子生了，毕竟国家每年百分之十几的大学升学率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偶尔出几个因各种原因不好好读书的学生也不为罕见！心里这样一想，张翠花看向林蛰的目光就没有刚才那么热切了，但是细想一下，这孩子处事还是比较规矩，也就放弃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咦？”一声疑惑的轻响从小西的口中发出来，这时候其实也就只有他还在看着林蛰手中的游戏，家里的其他人在最初的半分钟里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咦！”小东将头低下来，仔细一看也不禁发出吃惊的声音，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进而整个身子都伏了下去.....张翠花何国庆两人对望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好奇心使然，也已经同时离开座椅，向着对面走去。
镜头拉转，林蛰这时候已经沉浸在这新鲜的事物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周围已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林蛰以及他手中的游戏机，这种一九八四年发明的经典游戏时至九二年已经进入中国市场最少两年，但是对普通家庭来说仍旧属于非常神奇的高科技产物，有条件购买游戏机给孩子的大人大概怀着并不纯粹的娱乐孩子的心情才会购买，他们或许更加在意孩子早早接受新科技的想法。
时间悄然而过，二十分钟过去，林蛰身后站着的大小四人姿势并没有丝毫改变，张翠花何国庆也已经弯腰拉近了眼睛与小小屏幕的距离，他们凝神屏息，竟然有些害怕打扰到正在游戏的那个年轻人，因为这个时候屏幕上变化的图形已经非常快了。小东的眼中早已没有了丝毫的轻视，只有浓浓的不可置信。
时间到了三十分钟，小小的屏幕上变换的几何体图形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了，就连两个经常玩这游戏的小东和小西，都已经忍不住将脑袋别开，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而张翠花何国庆这时候也将视线强制挪开，眼睛里眼泪不停的渗出来。
终于，三十五分钟，游戏机的小屏幕突然变黑，林蛰的眼睛微微愣神，看了看旁边的小东，将游戏机还给他，试探着问：“没电了？”
“嗯。”小东下意识的回答，而后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不屑变得有些崇拜，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崇拜，毫无道理的叛逆。
“林哥哥好厉害！”小西最先表态，两眼放光的看着林蛰，林蛰赤佬的代号已经迅速升级为林哥哥。这么小的孩子，感觉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激动的手舞足蹈，拉着林蛰的胳膊不停的摇啊摇，似乎这么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又转过身拉着张翠花何国庆的手，蹦着跳着不停的喊：“妈妈妈妈，林哥哥好厉害！爸爸爸爸，林哥哥好厉害！”
“这，小林，你以前没玩过这个？”张翠花也有些惊异，不自主的问道，同样也问出了何国庆的新生。
“嗯，看过别人玩过几次！”林蛰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反正就是用心去打游戏而已，比学习简单多了。
“林，林哥！”小东面色有些潮红，但还是跟着小西改了对林蛰的称呼。
“嗯？”林蛰也发现几人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有个问题。”小东犹豫了一下说道。
“说。”林蛰点点头。
“到后面屏幕上根本就看不清，你是怎么看到的？”小东目光怪异，眼睛紧紧的盯着林蛰。
“对呀对呀，小西眼睛都看疼了，林哥哥教教小西呀！”听见哥哥的话，小西眼神一亮，抓着林蛰的衣服下摆，摇啊摇，同样，深有同感的张翠花何国庆也看向林蛰。
“其实后面我就几乎没有看！”林蛰沉默片刻，说出一句令大家都不怎么相信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