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来学校找她的班主任上官谷兰，使石凡伟想起他上初中时的班主任上官筱婉。
石凡伟是个农村孩子。他小学毕业上了初中。这年8月底，他骑着自行车，到离家十多里的原北中学去报到。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终生难忘的老师。。这位老师就是上官筱婉。上官筱婉是他的班主任，兼带语文课。上官老师课讲得不错，歌也唱得特别好。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如百灵鸣啭，如娇莺啼柳，又像九天瑶池飘来的天籁之音。一次，在全校师生联欢会上，她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全场欢声雷动，要求她再唱几首。于是，她又唱了《红梅花儿开》、《喀秋莎》和《康定情歌》。
上官老师为人善良、真诚。她热爱每一个学生，尤其喜欢石凡伟这个黑瘦却又冰雪聪敏的孩子。
石凡伟上初中的时候，************刚过，但是吃粮却远远没有过关，所以同学们常常吃不饱。有几次，上官老师把石凡伟叫到她的宿舍，说：“凡伟，老师给你一个馍，赶快吃吧！”石凡伟不要，老师说：“你不吃我可要生气了！”石凡伟含着泪花把馍吃下去，然后给老师深鞠一躬走出宿舍。都说：没时给一口，胜似有时给一斗。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至少高尚十倍！
上官老师时刻关注每一个学生，尤其是石凡伟。一天清晨，上官老师和她的学生们都在学校的小树林里读书。石凡伟在背诵李白的《蜀道难》：“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但见悲鸟号古木……”他背不下去了。这时，一旁的上官老师提示了一句：“雄飞雌从绕林间。”石凡伟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接着背了下去：“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除了这些，还有几件事叫石凡伟终生难忘。1965年下半年开学后，学校举行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20周年大会，要求每个班表演一个节目。石凡伟代表67级2班讲了一个故事：《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故事的主要内容是：1939年11月，被RB军界称之为“人间少有、天上不多的名将之花”“山地战专家”“新战术的俊才——52岁的阿部规秀败在了25岁的八路军青年将领杨成武手下，魂断黄土岭。石凡伟绘声绘色，讲得具体生动，使听众如身临其境，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讲罢，全场掌声如雷。石凡伟走到后台。上官老师在那里等着他。她走到石凡伟面前，俯下身子，抱着他的脑袋，在他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让石凡伟热泪盈眶；这一吻，使石凡伟感受到了炽热的母爱；这一吻，叫石凡伟没齿难忘。
也是在开学不久，“四清”工作队来到农村。在这次运动中，石凡伟家被补定为地主成分。此后，石凡伟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本活泼开朗的他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上官老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把他叫到宿舍，对他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秦腔《五典坡》里有几句唱词是这样的：‘姜太公钓鱼渭河上，孔夫子陈蔡绝过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你看那些名人名将名儒名相都经历过这样那样的灾难和痛苦，何况咱凡人呢。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困难、挫折和痛苦。痛苦会使一个人沉沦，也会使一个人燃烧。你要燃烧，不要沉沦。屈原放逐而赋《离骚》，司马迁受刑而著《史记》。希望你在逆境中能够振作，能够有所建树。有两句话你要记住：‘向前看步步得喜，向后看团团漆黑。’孩子，你要勇敢地向前走，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无数的喜事在等着你！“上官老师是一位博学多才的教师，也是一位大善大美的女性。听了她的话，石凡伟心里敞亮了许多。
在人们眼中，上官老师永远是那么乐观，那么开朗。实际上，她曾经有过非常痛苦的经历。上官筱婉是XA市的女孩，是SX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她容貌俊俏，超凡脱俗，所以老早就成了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然而，她总是那么一句话：“俺年龄还小着呢。”1962年她上大三的时候，西安音乐学院的一位青年教师开始追她。此人名叫洪波，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于是二人很快坠入爱河。洪波在音乐方面颇有天分。他精通多种乐器，尤其是弹奏钢琴技艺很是精湛。那时候，上官筱婉常到音乐学院去。洪波弹琴，上官筱婉唱歌，二人珠联璧合，显得曼妙而且浪漫。二人情深意重，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然而，有一天，上官筱婉收到了洪波写给她的一封绝交信。信很短，内容是这样的：
上官筱婉：
咱们分手吧，不要问为什么。
洪波
1963年9月28日
晴天霹雳！事先毫无征兆。上官筱婉立时就被击倒了。接到信的时候，上官筱婉刚刚上班不到一个月，她是被分配到XA市一所中学任教的。她原本非常愉悦，对于二人世界，对于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期待与遐想，然而……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她努力去回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没有什么不得体，有没有什么不合适。她头痛欲裂，却找不到答案。她到音乐学院去找洪波，洪波避而不见。她给他写信，他也不回。可怜的姑娘，上下不过十多天时间，就瘦得没了人形。
父母见女儿成了这般模样，心痛不已，焦急万分，就劝女儿：“孩子，既然人家不愿意了，咱也不要强求。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是不是？天底下好男娃多得是，又不是只有他洪波一个……”可是女儿想不通：“他不愿意也行，可是总得有个理由吧？这样不明不白算怎么回事啊？”父母见说服不了女儿，就亲自去找洪波，却吃了闭门羹。
然而此刻女儿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说：“爸、妈，我想明白了，你们不用为我担心了。”听了女儿的话，父母心里松泛了许多，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把老人推向痛苦的深渊——
一日，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老两口正在家中做晚饭，忽然间有个男青年急急惶惶跑到家中，气喘吁吁道：“上官叔叔不好了，筱婉跳河了！”
五雷轰顶！两位老人闻言，立时呆若木鸡脸色蜡黄。父亲嘴唇颤抖着问：“我娃她------”男青年道：“已经救过来了。”
老两口颤颤巍巍走出门去，就见两个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门前，车上躺着浑身水淋淋双目紧闭的上官筱婉。邻居们纷纷帮忙，把她从车子上抬下来扶进家中。母亲泪如雨下，给女儿脱掉湿衣，擦干身子换了衣服，让女儿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比前比后比上比下，八八八九九九，给女儿说着宽慰的话……
原来，上官筱婉对失恋这件事并没有想通，她钻进牛角尖里难以走出。她心中不住地诘问：“洪波，你为什么这样做？理由是什么呀？”后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脑中：“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就彻底解脱了！”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十分强烈。于是她开始思虑如何离开这个世界，最终她选择了跳河。
这天，她找来一根蓝色粉笔，在闺房雪白的墙壁上写了两行文字：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然后，她来到西门外的护城河边。她穿着一身红绸单衣，像红云一般裹了她的身体。城河边风大，红衣不停地飘动着，浓密的犹如瀑布般的一头长发缠绕着她那张俏丽无比的面庞。突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头扎入水中。恰在这时，有个蹬三轮车的师傅路过河边，急忙喊人，把她救了上来。这位师傅发现，轻生的姑娘竟是自己的邻居上官筱婉……
这件事发生后，上官筱婉的父母苦胆吓破了。从此，老两口寸步不离女儿，终日开导，女儿才渐渐走出阴影。但是，她却坚决不愿意再在西安教书，而要求到农村学校去。理由是：她不愿意留在这伤心之地。父母亲友劝阻均无效用。于是，她找到了在府东县文教局当局长的舅舅，然后便来到了府东县原北中学。离开西安前，上官筱婉写了一首歌，歌名是《初恋》算是把那痛苦的一页彻底翻了过去。
上官筱婉的到来，为原北中学乃至整个原北镇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她知道自己很美，所以很少出学校大门。一次，她到镇上商店买秋裤和白球鞋。结果，刚出校门就被许多人围了起来，大家争睹她的芳容，然后赞叹不已：“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女子！”“这是广寒宫的仙子，这是貂蝉再世啊！”“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简直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
从到原北中学那天起，上官老师便有了许许多多的追求者。有本校教师，有人民公社干部，也有县上的局长科长。经常会有人向她献殷勤：有人要替她打饭，有人要替她生炉子，有人要替她洗衣服，有人要给她买雪花膏买香皂买牙膏……但都被她一一谢绝。
却说一天晚上，有个姓高的男教师来到上官老师宿舍，说是想借一本书，其实是想和她说说话套套近乎，然后进一步发展关系。在一些人看来，能和上官老师说上几句话，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荣耀。
上官老师让高老师坐下，然后给他沏茶。高老师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用！”上官老师把茶杯递过去：“高老师请喝茶！”高老师受宠若惊，脸红得像石榴花：“谢谢上官老师，谢谢！谢谢！”上官老师面带微笑不卑不亢：“不客气！”
高老师没话找话：“上官老师，你家是不是在XA市？”
“是的。”
“在XA市哪个区？”
“XC区。”
“在XC区什么地方？”
“民乐园。”
“民乐园是不是公园？”
“不是。”
“是不是花园？”
“不是。”
“那是啥？”
“解放前是购物、娱乐中心，现在不是。”
“解放前民乐园都有些啥？”
“有生意人：卖吃喝的、卖杂货的；有手艺人：剃头的、钉鞋的、磨刀的、补锅的；有卖艺人：说书的、唱曲的、打拳的……三教九流，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为啥叫‘民乐园’？”
“‘民乐’是‘与民同乐’的意思。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冯玉祥将军和SX省政府主席宋哲元，为了促进地方经济发展，以‘与民同乐’之意，在尚仁路东边、东新街北边，修建了这座民乐园。”
“哦，原来是这样。”高老师明白了。
说罢“民乐园”，高老师把话题转移到上官老师的脸上。他说：“上官老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太白了，是不是贫血？”
“不是。”上官老师摇头。
“我看你像是贫血，我宿舍里有两盒b12，我明天拿过来，给你补补血。”
“不用，我一直都这样，挺好的。”
是的，上官老师的脸色历来如此：洁白如玉。
说罢b12，高老师想说b13，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他又讲起其它一些有趣的话题，比如：糖是甜的，醋是酸的，吃饱了肯定就不饿了，动物园的老虎出了铁笼会咬人，太阳下去月亮上来又是晚上……高老师不停地说，直说得眉飞色舞，直说得喉头生烟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天晚上，高老师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他的眼前总是飘动着上官筱婉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庞和一抹淡淡的微笑。上官老师为什么一直在微笑？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激动不已。
高老师的判断完全失误。上官筱婉是地道的西安女子。她有西安女孩特有的妖娆、温柔和落落大方。她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微笑模样，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后来，高老师逐渐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不免有些失望。
像几年前一样，追求上官筱婉的人很多，而她却一概不谈。人们都以为她太高傲，太自负，殊不知她的心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要抚平伤口，一辈子的时间恐怕还少了点。
追逐者无一成功。于是就有人愤愤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西安人嘛，不就是长得漂亮嘛。全中国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子多得是，你以为就你一个！”有些吃不着葡萄的人指责葡萄太酸，说上官筱婉为什么不在西安上班而要到乡下来，肯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说她不是来这里任教的，而是被流放的，被发配的，本来要发配到XJ伊犁的，上级领导念她是个弱女子怜香惜玉就发配到咱原北来了。有人直摇头，像是摇拨浪鼓：“红颜祸水啊！她那种人不敢要，谁要谁招祸！”更有人深谋远虑：“自古红颜多薄命，你看看杨贵妃、貂蝉就明白了。你要是和她成亲，她半路上走了，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办？”人们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全都是说上官筱婉不好。然而，上官筱婉并不生气。她的气已经生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