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乾清门(中)
高拱站在台陛下朝臣队伍最前列,他看到皇帝面容身影的一刹那,心就沉到谷底。他只觉自己脑袋嗡地一响,很有一会儿功夫才稳住了自己心神。
他得了小太子事前提醒,对朱载垕身体状况可能不太妙虽已有心理准备。但乍一看到真实情形,他依旧震惊无比。
这哪里是什么身体已大安,行走如常?这形销骨立,步伐蹒跚模样。说他两三个月内必定驾崩,任何人都可以立刻下定论好不好?
回头自己到内阁后,当立刻写密疏进呈。必须提醒皇帝,马上就得要认真考虑他自己的后事。
嗯!嗯?要自己提醒么?
皇帝、天家父子应该早就知晓了。朱载垕让太子示意高仪,不就是要提醒自己与高仪预作安排么?
太子监国么?天子内禅?
太子如此年幼,为何不是如本朝宣宗、孝宗两朝托孤辅臣?
是了,那两朝托孤辅臣,最后都被王振、刘瑾这些内宦们搅了!
回头自己上密疏时,要不要提醒天子本朝这两次前例,要提防中官们坏事?
孟冲与老夫关系还好,他也不是王振、刘瑾之辈。倒是太子身边那冯保,倒说不定将来会不会擅权揽政、祸害朝堂。
好在,这会儿还是孟冲掌印司礼监。
若是密疏里就这么与天子说,只怕孟冲他知道了,必定会怪罪老夫。
天子若不是担忧前朝王振、刘瑾等中官乱政将来重新出现,就该仿本朝前例,托孤内阁三人,安排辅臣顾命。
皇帝身体如此糟糕,却不与辅臣商量后事大计。
他没有托孤辅臣之意么?
为何偏偏是让高仪示意“太子监国”?“天子内禅”?
皇帝是对自己这内阁三人有不满?
是因为前阵子自己和张叔大这小子有争执?还是因为曹大埜(ye野)那篇弹劾自己揽权的奏疏?
近来朝堂已安静,张江陵他们也都已平息了下来。天子向来了解自己,也已申饬了曹大埜。
天子不直接托孤内阁三人辅臣顾命,应该不是因为这些缘由吧?
太子虽然聪明,功课出色。近来也学了些朝章奏疏,听说皇帝也在教导他了解朝政事务。但终究还是太过年幼。
这年纪如何监国?
内禅?
更不要提了。
不说本朝尚无此先例。便是前代南宋朝,虽有内禅之制,那也只是针对成年太子。
即便唐代多有太子监国,本朝也有先例,那也多是让成年太子监国。
为了示朝堂安静,为了将天子后事办得平稳,天子病重时让太子监国,暂时倒是个过渡办法,可以考虑。
天家父子对这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要是早知道天子身体真的如此不堪,自己与高仪前天上那道功课本子,就还该更精心些。
现在想来,拟呈上去的那道功课本子还尚欠斟酌。
他斜眼看向张居正,不由心中有股怒气涌动。'这厮端的可恶,摆那副哭丧面孔作甚!'
他又再看看勋贵那边,个个也都是张惶神色。那两位国丈,神色举止尤其不堪。
孟冲过来宣旨后,转身便回去了。
三人上前几步又停下,跪伏于乾清门台陛之下,不敢抬头。过了会儿,孟冲又来传旨,天家父子要在耳房内歇歇说会儿话,让三人站立静候。
三人莫名其妙,起身后面面相觑。
孟冲与几个小太监又回去了。周围太监侍卫均安静如常,始终不见半点异常动静。
显然,天子身体这会儿并无意外。
天子在屏风后乾清门耳房又作什么?为何让自己三人站在这里等候?
皇帝让自己三人留下说话,显然是要讨论太子监国的事(内禅?太无稽了,不用考虑。东宫那帮侍讲学士,怎么会有人出这些不伦不类功课题目!?)
天家父子在耳房停歇?却又让自己这三辅臣在外面站等,这又是什么章程?
是不满意今天朝会朝臣们失仪失态,要责怪自己三人没有做好准备?罚站反省?
自己只在昨天提醒韩楫程文宋之韩等人,今天朝会须注意各自举止。天子正月以来身体一直不安,让他们今日朝会莫要失仪失态。
其余朝臣勋贵想必也多少晓得些类似消息,得了提醒。从眼中所见到的各人现场表现看,必定是如此了。
天子身体如此糟糕,连自己看到也难免失色,两位国丈更都差点要哭出来了。
这也怪不得大家。
朝臣们忧急天子身体,那也是臣子本分。如张叔大这小子之类的朝臣,虽然作态太过,天家父子也不好因此就怪罪吧?
是因为马上要与自己三人商讨他的后事,于是,要事先近距离查看自己三人动静?
这倒是天家惯常有的规矩。
他想到这里,余光看向身边两人。
只见那两位也都是一副面容严肃,姿态端凝模样。
天家父子在耳房做什么?
商谈?十岁孩童,能与之商谈什么?
商谈天子后事大计?
他心下骇然,不会吧?
不会?
太子监国天子内禅这骇人话题,可是天子让小太子事先通知高仪,临时才提点自己两人的。
看张叔大那副模样,显然也事先都有准备。他也知道太子监国之事了?
是了,这两道功课题目,以张叔大这小子最近每日查看东宫功课事事留心,不办内阁事务全甩给老夫的作派,他必然会留意到。
皇帝这会儿与太子究竟又要谈些什么?
这几天里,天家父子就太子监国这话题谈了多少?
为何现在又临时谈起?
天家父子究竟是不是正谈这个?
高拱反复琢磨这些念头,又仔细回想这几天准备好的应对,斟酌是否妥当。他心里七上八下,自己也不知道在台陛前已站了多少时候。
过了会儿,他略昂起头来看看天色。
太阳已出来有一会儿了,今天又是晴热天气。穿朝服站在这里一会儿,身上都有汗意了。
今天太子该去文华殿,这时辰也该动身了吧?
正想到这里,只见右边侧门处侍卫们略有动静,是太子仪仗出来了。
一会儿功夫,太子舁辇便到了三人跟前。太子示意停下,下辇后,在躬身行礼的三人前站定。小人儿仰着脸看向三人,又对自己这躬身行礼的三人点头致意。
只听小太子朗声说道:“父皇适才召孤训导了些事情,倒教三位先生们在此久候了。”
摆摆小手,示意三人不必谦谢。顿了一顿,看向眼晴微红犹有水痕的张居正,说道:“父皇身子已大安,只是近来苦夏,消瘦了些。朝臣们久不见父皇,乍一看到,忧急父皇身体,也是臣子们一片忠爱之心。但也很是不必太过。先生们等会儿与父皇谈国事时,不要失仪失态。”
又摆摆小手,不等脸色微变的张居正说话,他微转小脸又面向高拱说道:“父皇身体虽已大安,精神也好。但太医们禀告过,不可太过劳累。待会儿先生们与父皇谈国事,尽量简短些。”
心中惊讶的三人,忙一起躬身行礼,齐声说道:“老臣谨记太子告诫。”
朱翊钧余光看见孟冲已从侧门那边出来,要过来宣召。便对三人点点头,转身上了舁辇。三位辅臣躬身行礼,恭送太子仪仗离开。
三人直起身来,孟冲带两个小太监已到身前。三人又跪地聆听孟冲宣旨,皇帝让三人到乾清门耳房内说话。
三人起身后,各各对视一眼,跟在孟冲身后上了台陛。
心神不定的张居正跟在高拱身后,一脚踩到第五级台阶边上。脚下一个咧咀,险些没站稳。身后高仪忙伸手轻扶住他,他稳了稳心神,回头含笑致意。
张居正昨天睡得有些晚。躺下才朦胧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今天一大早就又被当值侍妾推醒。
出门前他饮了些参茶汤药,进宫后他嘴里一直含了参片提神。他知道今天这次御门视朝必定非同以往,可不是看看天子面容,现场卖卖忠心臣子诚孝表情就得。
甚至判断皇帝是否马上驾崩也不重要,这个判断他已有定计。就算今天朝会皇帝表面模样远看去出乎意料的好,他也已认定天子熬不了多久。
他对今天朝会的估什,有两方面。
一方面他只怕皇帝身子临时再出意外。那就很可能会有比闰二月会极门那次更严重状况发生。
他出门时四下观望一番,仔细观察了今天天气状况。又回想了闰二月会极门那天当时的气温风向,心下略作比较。坐官轿从家里往午门赶,一路上,他几次掀窗帘看街面情形。到午门与勋贵朝臣寒喧,他小心察看别人动静有无异样,也感受到其他人对自己的异于平常的观望。在午门等待时,他又小心察看天色风向、宫门内外侍卫值宿状况。
天色渐明,宫门比往常略晚开了一小会儿,他都还在担心天子是否又会另下诏书改变主意。
在乾清门外看到天子身影的一刹那,他在更笃定无疑先前定论的同时,也真的把这一直担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色已明,仲夏清晨的温凉舒爽中有一丝热气上来。乾清门外小广场上每一阵轻风拂动,他心下都不由得要紧张一把。
他眼含热泪忧急满面,半是早已酝酿多时的熟练表演,半是确实太过心情紧张。
模糊中似乎小太子在向下怒视,朝自己这边也瞪过来一眼,他心下吃了一惊。
难道自己昨天思量半天,竟又领会错了天家父子意思?
余光扫向别人,眼中能看到的前排这些人,全是自己这类表情帝。个个神色举止相类,有些只怕比自己还更急切。两个国丈尤其不堪,他们那模样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假意做态,连自己都判定不了。
他安下心来,自己没有领会错。
天子安坐下来,小太子镇定如平日。御门视朝鼓乐仪仗,朝臣们行礼如仪,一切都如寻常。
他此前对种种现场意外的担心,终于总算也暂时落定。今天大概不会出意外了吧?
他对今天朝会还有另一方面的估计,他猜测天子很可能会现场颁旨。身体到了这地步,也应该要为他自己的后事,向朝臣们作点透风安排。
皇帝的身体这副模样,皇帝不可能完全不自知底里,全无打算。从他让太子密召高仪示意太子监国,从他不知从谁那里得来的主意,让太子给陈以勤、张四维赐那样的几幅字,就可知他已有思考安排。
即便他今天不在现场立即颁旨,哪怕他自觉还能再拖几个月,他也应该会留自己这三位阁臣说话,交待点口气。
在几天前这次御门视朝圣旨颁下前后,向辅臣朝臣们把太子监国这话题透出来,不可能就这么草草了结无下文吧?
难道他自己这副模样,他还指望康复转好不成?
他这样子,可比他老子世宗皇帝驾崩前的情形还要糟糕。
是了,世宗皇帝最后一次视朝时,也是这副类似模样。世宗从这副模样到驾崩,前后相隔了多久?两个月?
世宗先前可没有他朱载垕那天在会极门时,看上去很象是中风偏瘫的那回事!
他这副模样比世宗当年更糟糕,能撑多久?只怕一个月都撑不了!
他坐上那位子可才五年多,这么快就要驾崩了么?
想到这里,张居正心里不由得也涌上一股酸楚之意。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这眼泪并非是先前酝酿半天的成果,竟是自己心底里真的有股痛惜之情。
从裕王邸算起,十几年君臣相处下来,自己这些年也为他朱载垕真真假假操了不少心。里里外外付出的心血还真不少,彼此之间也很有些感情了。
说起来,如今这皇帝对自己实在不错。
自己当年违制接受恩师夜召,越权私自密拟大逆不道先皇遗诏。虽然那番改弦更张于江山社稷有功,但终究是伤了皇家脸面。
高拱拿此事咬住恩师不放,被恩师轻轻松松三招两式下来便驱赶出了朝堂。但皇帝也慢慢领悟过来,反而对高拱更加专一信赖倚重。
即便如此,皇帝对自己也从未追究。这几年来始终对自己都是提携奖赏不断,从未让自己难堪。
自己侍候这位皇帝,可比恩师当年侍候世宗要轻松多了。
说来世宗皇帝驾崩之前,也真是为他的儿孙们想得周到。
他为自己儿孙们精心选拔留用的这些臣子,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既有自己和高拱这样能办事的能臣干臣;也有陈以勤殷士儋这类舞文弄墨、靠上门吊丧帮办祭太庙皇陵杂务混日子的词臣。
或许在世宗皇帝想来,儿孙若是将来沉稳些了,也象他那样精明能干,他们自己也能乾纲独断,那就多用用陈以勤那类词臣。让这些货帮忙摆弄下圣旨,舞文弄墨,文字中做出花朵来,搞得花团锦簇便好;
儿孙们若是将来依旧不中用,懒得管事管不住事。那就把朝政托付给自己和高拱这些能臣,天下一样能垂拱而治。
至于世宗皇帝他自己?
他朱厚總要用的臣子,那可是百万人中也难找得着一位。既要会写花团锦簇文章,又要能替他聚敛钱粮,修宫、修陵、平定寇乱,还得能陪他写青词供奉神仙。
除了夏言、严嵩父子、徐阶,别人他都看不上。
而那三位被他看上了的,或顾虑朝堂大局百依百顺奉承他、或为皇家长远着想小心翼翼认真劝谏他。一个个都是耐心精心小心侍候他几年十几年。
到头来呢?
一个被他砍了脑袋,一个抄家几乎灭族。
也只有恩师徐阶,十几二十年如履薄冰,勉强算是得了善终。一一一那还多亏了他终于修仙得道,升天的及时。
他自己大冬天穿着单衣,到处仙风道骨地显摆,最后做神仙去了。
留给他儿子朱载垕的,便是那么一个四处透风的破烂摊儿。
朱载垕自己是不中用的,若是离了自己和高拱,那都没地儿哭去。
这几年若不是靠自己和高拱尽心竭力打点,几年下来面貌粗安。若是任由先前情形继续,天下只怕早就乱了套。
他朱载垕这几年如果还是让陈以勤殷士儋他们继续混下去,只怕早就天下扰攘四方不得安宁。
这几年,朱载垕知道朝事他自己弄不了。陈以勤殷士儋这些人,也只能帮他写点吊丧帖子诗词祭文,帮不上他的忙。他便对高拱和自己专一倚重,放手放权,言听计从。天下也渐渐安定下来,有了点模样。
偏偏他自己不听言官劝谏,不知爱惜身体。弄成如今这副模样!
怎么他如今既已到了这地步,为何反倒又让小太子给陈以勤写那两幅字?
他自己不中用,用不着养词臣吃闲饭。要自己和高拱来帮衬打理,维持住局面。怎么他将来驾崩了,难道还要让他那十岁儿子养闲人?甚至难道要自己和高拱让位置给那帮混日子的么?
这都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是冯保他们?
是那几个老太监?
这些阉奴就这样为了内廷大权,要把自己这些能臣闲放?
真要如此,朝堂真的将大乱。已安定有模样的局面,又将会是一团糟。天下事将不可为,局势甚至将不可挽回!
小太子再聪明,也只有十岁!
在你朱载垕指点下,学了点朝务,看得懂几本奏本题本,那已是祖宗保佑!江山社稷有幸,将来有所依托。
但他这小娃儿难道还能甩开自己和高拱这帮能干事的,靠几个书法诗文写得出花来的词臣,一个人处理国事不成?
就是当年精明强干的世宗,那也不能!哪怕他是神仙转世,那也做不到!
到了这时节,你朱载垕对自个的后事还是半点风儿不透。两个多月不现身,一直传旨说自己身体大安,又让儿子隔天镇定如常地往文华殿认真学功课。私下里却又玩这些花头,似乎在安排让那些帮闲词臣回来。
这究竟是什么个主意?
这究竟是谁出的这主意?
等会儿天子召见,他朱载垕若真有这方面的口风,自己要不要顺势探探这荒唐主意的由来?
高拱高仪知不知道这些?他们又是什么想法?
等会儿自己三人见过天子回内阁,要不要与他们商议此事?
只怕得想点法子让那高大棒槌上封密疏,认真仔细问问?
是了,前阵子宫中让人去南边,说是要召回在南直办织造的老太监赵玢。听说陈矩让那去传旨的太监顺道去殷士儋那里,问殷士儋最近是否有新诗词?如有,就顺道带回来。
他陈矩一个拿枪使棍的阉奴,问什么诗词?这必是好学的小太子所交办。
没准天家父子对殷士儋,也是如对陈以勤一般。此事或许另有玄机。
他高大棒槌对陈以勤,向来不放在眼里心上。但若是殷士儋呢?这棒槌只要听了一点风声,不怕他不要跳起来!
小太子这阵子还真让人琢磨不透,每天镇定得让人觉着真是个小大人似的。功课之好,让人惊讶!自己那几个儿子当年肯定是比不上。自己那几个儿子,可是中举人中进士都不成问题!比那陈于陛可要强许多!
这小太子刚才在台陛上皇帝身边瞪过来一眼,为的什么?是怒视下面朝臣这般作态?责怪朝臣们失态失仪?
皇帝那身子难道还有好转希望?真的好了?荒唐!
他是忧心大家慌乱作态,让他父皇看后更加心情不好,加重病情?
这小儿对他父皇倒真是孝顺。
天家父子这会儿在耳房里谈什么?自己这三人可都站了好一阵子了。
太阳出来了,今天又是一天干热。嗯,身上已见汗了。
眼晴余光看见太子仪仗终于从侧门出来往这边过来了,转眼太子到了跟前停辇下来,三人躬身行礼。
却听得小太子果然训诫了自己作态太过。是了,想是自己刚才眼中泪珠转了圈儿,留了痕迹。
太子与天子刚才说了些什么?谈了这么久?天家父子俩近来这关系,倒真是亲密如寻常人家。
他回头示意,谢过高仪扶自己一把,余光看着往文华殿而去的太子仪仗。
张居正稳住心神,转头轻步跟上高拱。
三人到乾清门耳房外,跪伏行礼,听门内端坐的皇帝宣露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