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乾清宫(下)
朱翊钧与朱载垕(下)
朱载垕没有象原时空那样,发出让辅臣商定自己后事大计的圣旨,也没有在四月初就视朝现身。宫中近期传出的所有消息,又都是积极正能量。
如今的大明朝权力中心各方势力,在对朱载垕身体实情的掌握上,认识就与原时空大不一样。
这也必将导致他们各自所要采取的应对策略,存在高下优劣。
高拱高仪两人对此都是捉摸不定。
对皇上身体康复如常,他们自然不会完全乐观。但比较其它人来说,他们对此无疑抱有更多的期望。而小太子忽然透露的信息,让他们及时清醒了些。
“太子监国”与“天子内禅”的明确提点,让两人都知道天家父子开始考虑皇帝的身后事了。几个月来的喜忧疑惧不定,如今基本落定。他们此前不敢多想的事,如今必须认真考虑。
当然,即便小太子示意如此明显,他们也还是有些捉磨不定。
张居正从闰二月会极门事件开始,就把一切布局立足于“天子驾崩在即”这一前提。
随后的种种皇帝身体转好示安,让他疑惑,但并没有动摇这个前提。没有小太子那明白无误地对高仪的提点,张居正也能从百多道功课题里,因为短短几天内高仪高拱的某些异动,迅速找出真实答案。
一旦想到了这个关键,他比高拱高仪反而立刻便更加确定无疑。
朱载垕对于他自己身体实情的掌握,本来应该最清醒。但有了朱翊钧的参与干预,他朱载垕如今反而最不清醒自己身体实况。
原时空他从正月开始,就意识到自己身体支撑不了多久。闰二月的突然中风,让他惊慌之下,当众发出了办后事的口头圣旨。此后的几个月,他在确定了把一切托付给老高拱是最佳方案后,便全盘鼎力支持高拱彻底放权高拱,他自己撒手不管了。
在原时空他朱载垕看来,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好转,随时可能驾崩。他既无信心争取多活几年,求生欲望也不强烈。尽早安排好后事,他自己反而更安心些。所以会极门状况一出来,他本能地立刻紧抓高拱不放,直接开口传旨办后事大计。
原时空朱载垕此后几个月经过反复权衡后,也认为自己那套全盘交付高拱方案,最是稳妥。驾崩前,他便按此颁遗诏托孤。
没有亲生子嗣又忠心能干的老高拱,今后独撑朝局四五年,任满两任首辅后,小太子正好长大,大体上就可以亲政掌权了。
高仪作为东宫首席师傅,还正好可以过渡一任。直到小太子彻底熟悉了朝政,牢牢握控大权。而后,张居正张四维这批人接上来,一切也就平稳有序。
在原时空朱载垕看来,如果一切照此安排顺利进行,不要说三五年内,十年内都能保证朝廷平安稳妥。儿子的宝座大明老朱家的江山,那都瓷实得很。
内阁有张居正,内廷有冯保,朱载垕知道他们向来与高拱有些矛盾,正好形成了牵制平衡。这些年看下来,高拱本来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军功勋贵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等分掌京营武力、内廷各臣分掌御马监东厂锦衣卫提督宫城皇城各门等武力,互相之间也牵制平衡。他们又与文臣向来各自独立,互为牵制。
祖宗制度法度森严,朝廷立国近二百年。世受皇恩安享太平、向皇家求保自家富贵功名、忠心巩护皇家的文臣武将成千累万,谁人胆敢作乱?
但如今朱载垕的心情想法,却另是一番模样。
自太子行冠礼至今不过百余天,但这一百多天里,却是朱载垕三十多年人生里头最快乐的时光。
这种快乐,更是母后、前妻李王妃死后,十几年来从未享受过的。
这宝贝儿子自冠礼以来,整天自己是大人了不离口。倒确实是一天天显得聪明懂事,乖巧孝顺。
最难得是他善察人意,性格温和,照顾体贴自己真比当年母后、前妻李王妃这些妇人还精心,细微周到令人舒坦。
不枉朕十年来疼爱他视若珍宝。
朱载垕现在求生欲望强烈,多活几年照看宝贝儿子长大的愿望空前强烈。
他要教导儿子熟悉朝务,指点儿子洞察朝臣心思,父子俩亲密地共同腹黑无良朝臣。
从前那些让他厌烦无趣的朝政朝臣,如今带来甚多乐趣。看到聪明儿子那崇拜仰慕夸赞目光,心里说不出的舒坦,真的很是享受。
做了六年皇帝,不是这三五十天的父子交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令人厌倦的朝政、令人厌恶的朝臣,居然有这么多门道、乐趣。
而他自己这才一天天更自信地发觉,六年下来,原来自己真的已是英明神武!对天下事如同当年精明的父皇一般,无不悉知、了如指掌!
用心教导了儿子三五十天下来,他感觉许多从前还有些想得不通透的事,如今尽皆通透!
上个月太子听人读笔记,念单子的蠢奴婢居然不知其数究竟多少,十岁儿子却一听便知其有误。
天下钱粮皆有数,焉能有如是之多?
钧儿曾问朕,武宗初年,刘瑾一案,除刘瑾一族外,辅臣朝臣60余人尽皆处分。抄没之数或有近千万两之矩?此或为本朝立国一百五十年,皇家内库财货诸年累积之总数?
皇儿此见,倒也有理。
钧儿当时又说,刘瑾实为武宗他皇伯祖之大管家,此贼掌皇家内库竟据为私有?
这些内臣,哪个又不是盗贼!?
然而即便朕是皇帝,明明知道此辈皆是奸滑之徒,又能奈何?
朕前几天想吃一碗面片扁食汤(馄饨)。朕在裕王邸时,也曾让人在外面买来吃过,知道其中底细。京师街边三五文钱即可买得,如今宫里这些奴才做下来,却需要银钱十数两!
钧儿听闻后,亦颇惊诧。一番问答下来,经朕指点,方知其中奥妙。
京师街边,一人数人劳作做扁食面汤买卖,供千百户人家买去食之。
皇家之面汤,经由采买挑选、膳房操持、千门百殿传送、诸人服侍用膳,送到朕嘴里,少说也有数百人为此细小事劳作一番。此乃皇家一人食面汤,千百人劳作之。
这些奴婢尽皆有劳,也尽皆需要银钱赏赐。一道面汤,街边只需五文,宫中朕欲食之,非十数两银子不能办下来。
能一点即透尽知此中奥妙,钧儿确实聪明过人。这些奴婢,皇家是离不了他们的,然而其中耗费也实在惊人。一碗扁食面片儿汤,便能尽知其中端倪。
从刘瑾那厮家,抄出千万两。十年之后,到了皇伯父武宗未年,抄没江彬钱宁两贼之数,总计已不足五百万两?不足其半。
武宗十余年之间,宫中火灾屡有,天下战乱屡起,且游幸无度,耗费实在惊人。
父皇在位四十五年,宫中数次大修,承天府(湖北钟祥嘉靖老家)祖陵、天寿山皇陵之规模,皆祖宗以来历朝所末有。
到朕这里,内库已尽虚空。这几年,朕为了十万两银子,与朝臣打了多少笔墨官司?
钧儿说武宗他皇伯祖初年到未年,不过十数年,内库银钱分文不见增加,耗费竟如此之多。甚为不解。
钧儿虽聪明过人,到底是年幼,不知其故。得朕指点,倒也能尽知皇家耗费大体虚实。
儿子虽然年幼,却一经提点,立时能领悟诸多奥秘关节。偶尔发一点童言无忌,还能提醒朕想事儿办事儿更周到更妥贴。(唉!尼玛!你这渣货,你知道为了教你这初高中生学会如何带孩子,咱做了多少功课吗?比后世教大学生带研究生辛苦一万倍!)
朱载垕现在可不象原时空那样消极悲观,早早地就认清确定自己随时可能驾崩。原时空他甩手交给高拱后,便得过且过纵欲而亡。
现在他很希望能、最近也很有信心能多活几年。
即便偶尔斜瞥一眼铜镜,自觉比从前又消瘦了些,但朱载垕心里依旧给自己打气:'瘦得变了些模样又如何?正如皇后贵妃太医太监们所言,那是天气逐渐炎热,朕这病人苦夏!比三月里瘦了一点,有什么打紧?!朕每天精神着呢!'
'朕每天都能多走几步,如今说朕行走如常也并非他们奉承,朕可不就是行走如常了么!'
“不用扶,朕再歇会儿就得!”
朱翊钧对朱载垕能活多久当然最清楚。但那是原时空朱载垕心情一片灰暗,甩手给老高拱托付完后事便自暴自弃时的状况。
如今这情形颇有不同,完全康复是完全不用指望。甚至逐渐好转,也完全不可能。但勉强维持不急剧恶化、多拖上几个月,也许大概其似乎还是大有可能?
朱载垕两个多月来,除了又消瘦了不少之外,身体精神状况大体已恢复到闰二月会极门事件之前的模样。但他却从末再宣召宫妃,从末下旨让朱翊钧不必来乾清宫侍疾。他显然比原时空更加爱惜自己身体,这就很说明问题,也显示他现在完全有可能多活一阵子。
当然,朱翊钧不了解他从前所服食“仙丹”的药性药理,也无把握朱载垕维持尚还自珍自爱不再渣态复萌这现状究竟能有多久。若没有自己间或当头一棒败坏他的兴致,没准这渣货连着高兴几天,就又会渣性大发。
五月朔日朝会,朱载垕当众现身后,群臣们看到他的状况,自然大都会立刻得出结论他活不了多久。
高拱等辅臣们在准备应付新局势各自对策的同时,也会各自尽快上密疏暗示提醒他必须考虑办理后事。
即便是朱载垕他自己,也极有可能被群臣的现场反应所刺激。让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无奈地接受必须认真考虑自己后事这一现实。
而朱翊钧要抢在这一切之前,给朱载垕指出几条临时措施办法。让他有所思考,有所作为。暂缓朱载垕把后事甩给高拱后,他自己自暴自弃的原时空状况重现。
虽然末必有效,但这些措施大多对朱翊钧将来占据更大主动有利。又能让朱载垕多操些心,有正经大事可干,避免他迅速自个作死。
当然,也就要求朱翊钧必须周密思考妥善布局后,积极筹备积极行动了。
唐太宗临终前突然贬斥重臣,留给儿子施恩用。这种帝王临终常用招数虽然现在当然用不着,但与屡次提及裕邸旧人放在一起,却能给朱载垕一种思路。
现在贬斥哪位重臣,都不是很合适。但也不是完全不行,还可以召回老臣来顶替。朝堂并非离了谁就不行了。这就会打开朱载垕最近两年完全倚重高拱,舍此之外别无他法的原时空过于偏狭思路。
而魏明帝托孤司马懿,显然也只是一种提醒。大明朝的内阁辅臣即便再强势,离手握军权威胁皇权那也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与司马懿相去甚远。大明朝的辅臣顾命与魏明帝托孤,完全两码事。
但形式上两者却有不少类似之处。
一旦朱载垕思前想后重回原时空全盘托付高拱轨道,他就必然会认真琢磨留在他脑中的司马懿这根刺。
特意把宋哲宗时高太后垂帘一事摆给朱载垕,用意也是如此。
大明朝后宫干政的风险很小,但朱载垕原时空对后宫几乎完全没有安排动作,如今有了这根刺,也会多操点心。
更主要的,这些刺都是聪明儿子以请教功课方式,留在他脑中的。他将来考虑后事时,不时地就会想到这些事。
而这三五十天对太子的悉心教导、父子相处,他也会想到完全可以与聪明儿子交流这些事。
不仅如此,朱翊钧还进一步提供了太子监国的临时措施、前朝惯例。这种临时体制一旦水到渠成的建立起来,会让朱载垕将来与儿子交流这些事时,更加视之为理所当然。
一旦小太子的身份由冠礼太子、东宫出阁学习、乃至初步与闻朝务朝政模式,正式转为太子监国与闻朝政与议国事模式,他朱载垕的后事安排,小太子的参与就必不可少,而其份量也是谁也不敢忽视。
如果朱载垕能因为要操心这些事,为了把他自己后事办得更稳妥,而想努力活得长久一些。以后依旧比原时空更多一点自珍自爱,并因此真地延缓朱载垕的生命几个月半载年余,那当然是最好。
即使朱载垕依旧回到原来的思路轨道,五月朔日朝会上,即便他再次发出原时空二月会极门当众要辅臣商议办理后事大计的圣旨,具体情形也将会大不相同。
既不会是原时空那种惊慌失措下的紧急托付,也不可能依旧是原封不动地一味依赖交付高拱。
无论如何,如今的十岁冠礼太子,可不是原时空的朱翊钧那样完全在事外、事后接受结果。
如今,谁也不会、谁也不能让他在事外。任何结果都离不了他的参与,也少不了他的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