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
皇家要让那些文臣们卖苦力,除了对他们不认真办差加以训斥、贬谪乃至廷杖打屁股,等等处罚、示威性质的消极办法。主要还是靠升官发财的奖赏,给以利诱。
天家对朝臣、内阁辅臣的恩赏,无非就那几样,升官加俸、封妻荫子、荣宗耀祖。
但这些寻常套路,对做到了位极人臣的内阁辅臣们而言,吸引力就小了很多。
一旦混进了内阁,朝臣就抵达了仕途终到站。拿到了坐票的,坐了几年内阁办公室太师椅后,朝廷能给的这类恩赏基本也就到了顶。朝廷对他们而言,就没啥吸引力了。激流勇退,动辄上书求致仕,便成为一众辅臣们的惯技。
如果傻不愣登,还要再想求得天家分外的恩赏;或者卖力过甚,立功太大,没准天家对你赏无可赏之时,还会嫌你功高震主,只好借你脑袋一用了。
当然,皇家还有一个大杀器,那就是文臣们死后给以美谥。
生进内阁做首辅,死后得谥号'文正'。这才是追求功与名一齐登顶的天下文臣们共同的最高标准。
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类更注重实际权力掌控运用、不太在乎虚名的实干派,死后如果能够得到皇家赐谥号'文正',对于他们而言,那也是很有点吸引力的。
一旦皇家开出这样的价码承诺,也足可以多让他们卖几年苦力。
对那些未能做到首辅之位的辅臣来说,尤其是与首辅曾仅一步之遥的次辅们来说,如果死后能得谥号'文正',那简直就是必杀利器。
大明朝传到隆庆皇帝这时候,已经立国二百来年,已传了十到十三位皇帝了(建文帝、明代宗、明睿宗算不算,老朱家自己人也含糊)。好些个皇帝在自己的任期之内,都少不了有几位朝臣先后当过首辅。隆庆皇帝在位不过六年时间,便有三位朝臣先后出任过内阁首辅。但朝臣死后得到谥号“文正”的,开国至今两百年下来,却总共不过二三位,这自然就更稀罕。
你徐阶李春芳高拱做了首辅又如何?能死后得谥号'文正'让后人念叨么?(原时空这三人,死后分别谥“文贞”“文定”“文襄”,一个比一个次。)
人家谢迁谢余姚,只混到了次辅,没能做到首辅,但人家听话,太给皇家面儿了,就得了“谢文正公”。
朱翊钧把这大杀器扔到陈以勤面前,不怕曾任过内阁次辅的陈以勤不动动心思。
此时,朱翊钧还不知道张居正也写了示好陈以勤的探口风问候信件。他也不知道,对宫中朝中的信息掌握、对朝局走向的估计,远没有徐阶那样清楚的陈以勤,连着被这两颗京城送来的炸弹轰炸,心中惊骇不己。
陈以勤可不敢再继续有乐无忧了,他已私下命家人治备行装。在四川陈府家中,陈以勤且忧且惊,正忐忑不安地等待很可能会来的召他起复接替高拱任首辅的诏书。
自从东宫太子出阁讲学,朱翊钧便开始注意调整与冯保的主仆互动模式了。
到了四月份,随着他与朱载垕的天家父子教学模式不断展开,交流内容不断深化,交流形式也日益私密化。
与此同时,朱翊钧对自己与冯保这方面的主仆关系调整也加快了步伐。
进入三月份时,他就逐渐减少了大伴、伴伴的口头称呼。冯保不在场,一律不再如此称呼。在皇帝皇后李贵妃那里,都是直称其名,冯保在场也是如此。在文华殿有朝臣的场合,也大多是这样直呼其名。
其它场合,如书房、游乐时间、到处晃荡的宫廷路上,冯保在场,视情况偶而也喊冯保姓名。尤其是冯保作威作福姿态显露时,便直呼其名,让冯厂公脸色别扭会儿。他再神态亲密地聊一些闲事、问一些小事。
到了四月份,他从不再喊大伴。偶而喊大冯、老冯,一般都直呼其名。在朱载垕、皇后、李贵妃、文华殿朝臣面前,喊冯保与喊其它太监已无异。对冯保,他夸赞表扬不少,倚重姿态不变,亲密神情不变。但主仆关系分明,太子威严日重。
两个月下来,两人关系是亲密未改,但主从颠倒是彻底反转了。
他自作主张越来越多,向冯保征询意见越来越少。好在他从不向其它人征询意见,有事还是先问冯保。冯保只能感受到太子主见增多,却不会觉得他自己失宠,被别人抢了他的位置。
两人关系这些潜移默化的变化,也随着太子在皇帝那里越来越受重视,太子身边人对小太子日益敬畏,显得十分自然而非突兀。
如今就连皇帝贵妃皇后,他们现在都把不再整天念叨'孤是大人了'口头禅的小太子,真的看成天家麒麟儿小大人了。他冯保自然在时常感觉有些别扭之余,也得努力调整适应跟上趟。
进入四月份,小太子脸上忧色时常偶现,日益增多,面孔日益严肃。除了在皇帝皇后贵妃那里有笑脸,在文华殿一副从容安静之外,其它场合,经常板着小胖脸。
朱翊钧摆出这副神态,因为他的太子身份,当然让人感到不怒自威。他的这一变化,也让身边人不明觉厉,连他冯保也没辙。
他可是听小的们报告过,小太子已训过好几次身边小太监。说是父皇身子一直不见好,他心中很是难过。你们这些奴才还象往常那样欢笑玩闹,不象话,该打。
到了四月中旬,随着天家父子私密教学模式经常化。冯保便惊疑不定地发觉,小太子也常常召他在书房内,煞有其事地不时来一场主仆私谈。连近来颇受太子特别宠信的陈矩,那时也只能在书房外站岗。他既视之为当然,心中因而颇有些自得。但又时常觉得有些惊讶,甚至有点恐慌。这种完全由小太子掌控节奏、内容的模式,前所未有,让他每次都不免提悬着心。
近来太子谈话虽然内容依旧无关紧要、漫无边际,但却似乎逐渐总是夹杂一些天子私下对太子的教导,偶尔总能听到一两句病体不安的皇爷最近的零星语录。
和太子这样子的私密谈话,既让他期待又让他一天天上心、甚至有些紧张。
太子在文华殿让申时行等人看王鳌笔记文集,他得报后不以为意。太子拿书本材料到皇帝那请教,因为近来这类事已多有发生,他当时也没在意。直到事后他发现,天家父子正是从这件事起,私密谈话逐渐增多了,他才重视起来。
太子已当众说明是刘瑾抄家清单有误,他回家后也让人找来研究。
他与徐爵王杲等心腹研究的结果,当然是笑王鳌糊涂,抄录笔误如此荒谬竟不自知。
他又让人找寻真实抄家记录原件或其它副本,却得人回报说是正德九年宫中大火时,类似的许多资料全都已被烧掉了。连嘉靖以来的许多资料,象钱宁的那份副本,因为前朝屡次火灾,如今也找不到。
冯保和狗头军师们商议过,都觉得钱宁那抄家单子倒象是真的。他听说宫里头这资料原件也被烧掉找不着了,心中倒是有些可惜。
他一面感叹刘瑾钱宁那厮居然捞了如此多钱物,私藏的违禁物品居然如此之多。一面他又担忧天家父子会从此疑心他们这些内臣也有很多财产。就此事,他也与心腹们商量了好些应答对策。
这话题,对内臣们自身有颇多不利,他自然不会主动向小太子探问口风。
好在天家父子都没有上当,从未就此事问询内臣究竟。他对此既一直担忧,又有些奇怪。
自四月以来,小太子在文华殿下课午休时,便喜欢召张居正高仪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到端本宫私下里密询。主要是讨论一些算术题目,偶尔闲谈些学问功课,弄的神神秘秘。冯保知道后,也曾让小太监们留心。后来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如今小太子似乎喜欢这种模式。不但与父皇、东宫亲信朝臣如此,现在在内廷也是这般。内廷里这些人中,倒是只有自己一人能得小太子这种故弄玄虚的荣幸待遇。
也不是完全的故弄玄虚,偶而总有几句天家父子评点朝臣的内容,倒确实不能外传,也必须得牢记在心给予重视。
比如,“高拱虽然忠心干练,很能为父皇分担忧劳(冯保:哼!老贼揽权无厌、架空皇爷)。只是年事已高,满头白发,只怕干不了几年了。”(冯保:这倒是!哼,老贼,你与咱家过不去,又能干多久?累死你,活该!)
“这些外臣终究都是做不了长久的。一旦做到辅臣,就都想着功成身退,悠游林下。不象你们,不辞苦累。”
“南边来的朝臣,不如北人直爽。心里头的门道儿多,可是这样的么?”“嗯,连张先生那样的,也常是嘴上说一套,心里另有一套。”(冯保:啊!张居正么,还算好吧?皇爷喜欢咱们北方人么?倒似是真的。咱家可是北直河间府人,向来忠心直爽!)
类似的话,隔几天来这么几句。大都是说的高拱高仪两人不错,能干耿直。而对张居正,最近几天则甚至用了皇爷说此人“心思不放在朝堂正务,喜欢在联络朝臣上下功夫”这样的朋党之论。又说这也是外臣们的惯常伎俩,要自己注意盯着这些人。又说咱们可不能上他们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