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乾清宫(中)
朝臣撕逼暂停
潘晟府第里的书房内,张居正对已经第二次上书请致仕求退的潘晟说道:“高新郑(高拱,河南新郑人)指使宋之韩等辈行此举,非止是针对潘师你。他是要再立威朝堂,为将来赶我走积蓄声势。”
潘晟苦笑道:“如今他们是处处刁难,事事专找老夫不是。老夫在礼部已是很难撑下去,倒不如就此致仕归乡,优游林下。倒要看他高新郑独占朝堂后,所用何人?”
张居正沉默半响,压低声音徐徐言道:“如今我辈即便现在真是退,他高新郑也未必能在朝堂独坐多少时日。圣上身子恐怕熬不了多久。”
又道“潘师你若致仕,朝臣必人心惶惶。忠直之士必斥他揽权无厌,心忧朝廷权柄尽落其手,太阿倒持。他高新郑已把持吏、户、刑三部,工、兵两部亦仰其鼻息,若礼部再入其手,何人可抗衡?吾当上密疏,为皇上陈说利害。圣躬不豫,太子虽天纵聪明,奈何终是年幼。圣上在,高新郑犹知收敛。一旦有不讳言之事,他高新郑必定跋扈无人能制。”
潘晟点点头:“吾意已决,当再上表章,以老病求致仕,坚请圣上恩准。朝廷可以无我潘晟,不可无你张江陵。你如今既已有成算,且好自为之。”
他从书案上拿了本书,翻动后从夹页中取出两页纸:“老夫在礼部时日不久,这些是礼部可用之人,你能照看时便提携一二。老夫在宫中故旧不多,有几人还勉强可得些消息。若是用得着,你今后也可略加看顾。徐阁老向前已来信给老夫,这些人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乾清宫内,朱翊钧念完潘晟的辞表,皱了皱眉,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一直在注意他的朱载垕,见他这样子便微笑道:“钧儿可是又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朱翊钧道:“此乃大事,非比以前那些奏本。那些题本奏本,儿子便是胡言,父皇自然不会在意,也不会误父皇之事。儿子终是年幼,此等大事若所言不当,传到外间”眼晴看向周围数十号人,扫了一扫“恐误父皇大事。”
朱载垕收起笑容,点点头,向周围人挥挥手:“你们且退下,此间事,不得外传。”又向朱翊钧道:“如今可以说了么?”
朱翊钧看看站在远处的众人,轻声道:“父皇虽已大安,然尤需静养。此时朝堂当安静。潘尚书乃重臣,此时去职,必引争乱。朝堂若就此扰乱不休,儿子恐劳累父皇从此不得安静。儿子见三辅臣所拟票,皆无实在挽留之意。甚不解。”
朱载垕颇喜颇诧异地听他说完,又问道:“依钧儿之见,当如何?”朱翊钧立即答道:“儿子以为,父皇当明旨示中外,父皇圣躬已大安,然需静养。朝堂当安静,勿起争斗扰乱,劳累父皇圣躬。有违此者,其居心何在?各重臣皆当用心办差,不可于此际辞劳苦。”
朱载垕怔了一怔,想了想,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朱翊钧退下去。
高拱让人送高仪府上派来的密使出府,让来人带话回去,他会认真考虑高仪的意见。把高仪送来的密函卷起,放在烛火上烧掉。
他看看欲言又止跃跃欲试的宋之韩,脸现笑容,摆摆手道:“圣上既已明旨留他潘思明(潘晟,字思明),你们也安静些罢。宫中消息,太子此前曾与皇上密言,而后便有旨留他潘思明。潘思明书法佳,太子向来甚重之。圣躬犹有不安,朝堂宜安静。高仪已入阁,此事得太子力多矣。潘思明之事,且容数月后再看。”
宋之韩道:“恩师所言,弟子自当遵从。然开弓之箭,已难回转,弟子只是担忧张江陵(张居正,字叔大,湖广江陵人)他们不肯就此罢手。”
高拱点点头,道:“明日某当于内阁与张叔大明言利害,料张叔大亦不致抗旨。圣旨不是问你等此时扰攘居心何在么?张叔大是明白人,不会不注意。”
此后几天,弹劾潘晟的奏章固然没了,受到申饬的宋之韩等人也没挨处分。
一些看风向的言官准备对高拱发动攻击时,却又听说了高拱与张居正在内阁把手言欢的消息。
原时空的朝臣大撕逼,竟然暂停了。
这几天,每天都要在乾清宫内比往常多呆半个时辰的朱翊钧,始终没能等到进一步的朝臣互相弹劾奏章题本。他略略放心,也有些诧异。这时节,朱载垕的圣旨还这么管用么?
若是天启崇祯时代,甚至是万历中后期,朝臣中党派已渐成型。那时候朝争一旦发起,休说这一纸圣旨不可能让其暂停。就是当事人死了几年,事情过了十几载,照样还会东牵西扯一直争下去。
看来,关健还是朱载垕没有发布“卿等这便详计后事”的要命口头昏诏。在自己斩钉截铁镇定自若的“父皇已大好,必无碍”定论后,朱载垕身体又确实迅速转安,处理政事没有耽搁,又有自己亲自入太庙为他祈福加持。
宫中消息虽然不断漏泄,但大概这时代即便是天天望闻问切最了解实情的太医,也没有人敢断言朱载垕几个月后就会驾崩。更何况其它人?完全连远远看一眼真实天颜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张居正,在没有亲眼再看到朱载垕现状的情况下,也不敢、不可能以朱载垕驾崩就在眼前为前提,来作出什么布局、轻易施展任何举动。
从文华殿中某些情形看,只怕他张居正这会儿更着急的,是与冯保的关系最近转淡甚至转坏。没了对他甚为信任言听计从的冯保,只怕他连玩下去的信心都没了。
说起来,不许倒潘发展下去,已经可以算作是天家父子共同商量后的结果。
这是朱翊钧在朱载垕明确向自己问询意见(具有考核自己政治素质意义)情况下,第一次正式明白地参与干预朝政,就朝堂大员的去留向朱载垕试探性的建言。他的意见,最终得到了朱载垕的认可采纳。这其中的意义,无疑是极重大的。
大明隆庆朝可不象嘉靖朝那么天威森严,隆庆朝的宫中消息简直如同漏勺,毫无秘密可言。
不许倒潘的局势发展下去,这是天家父子共同的意志。只怕关徤朝臣们很快就知道了其中的决策过程。在惊讶小太子有如此能力的同时,谁都会掂量天家父子共同决策的份量。
此事迅速平息,说起来也是由天子身危时太子朱翊钧的独特地位决定的。这事儿甚至可看作是小太子第一次发布了准中央一号文件,(类似后世某副主席的第1号令)意义非同小可。
而朱翊钧给出的叫停理由,是出于做儿子的孝道,是从有利于他父皇身体安康出发,完全不管具体事情的是非曲直、潘晟的忠奸能庸功过对错、倒潘的正当与否。
他这理由当然扯淡,有些胡搅蛮缠故意歪楼,但其效力却十足十,可以立马叫停。
谁敢置君父的身子安危于不顾?谁敢对抗太子的一片诚孝之心?
“是何居心?”
如今朱载垕并没有作出马上就办理自己后事的决定,当然希望朝堂安静。即便原时空他作出办后事的决定,知道朝政人事必须有所变动,但也不希望纷扰不休。对儿子表露的孝心,他当然更是欣慰。
朱翊钧的意见,他几乎全盘接收。
另外,朱翊钧只是从孝道出发,便蛮横叫停。他并没有显示什么判断是非曲直、仲裁臣子对错功过的惊人才华或妖孽能力,一点也不显山露水。
群臣也只能放在肚里琢磨一番,并不会过分惊异。换言之,朱翊钧并没有因为这次发布第1号令,便在朝臣们那里自我暴露了一把。
朱翊钧看向朱载垕,却见近来面色甚好的朱载垕正微笑着看他。
见爱子看过来,朱载垕便说道:“钧儿可是还担心潘尚书致仕?”又笑眯眯地道:“要照朕说,潘尚书的书法,倒还不及吹捧他'东南独步'的徐文长。朕前几天让人找来了徐文长的书画,朕看着倒是不错。你也看看,若喜欢,让冯保他们再找些来。”
朱翊钧心道:这货知道自己喜欢书法,居然也关心书法起来。真不枉自己心里许他二十四孝,比后世老右爹不遑多让啊。
朱翊钧在朱载垕这里混看读奏本题本的资历,理由是研究书法,完善他的新字体。冯保因为此事是他自己的大功劳,当然很上心,到处搜罗。按他自己的喜好,也借机大肆雅贪了很多宫中朝中书画珍藏。
如今,天天见朱翊钧认真钻研书法的朱载垕,也加入了为他搜罗书画的行列。
徐文长么?
这人倒是此时代甚为难得的奇才。不但诗词书画都称名当代标榜后世,就是军事地理也很有些见树。
这会儿他正在牢里头罢?
将来出狱后,他到辽东总兵李成梁帅府里做幕僚,给常胜大将军的几个儿子当老师吧?二十年后中朝抗倭的壬辰之战,领军大将立功甚大的李如松,便是他教导出来的。
此人诗文出众,甚至写的八股文也是科场上其他人追捧的范文。但他自己却屡试不第,文章憎命达。最后入胡宗宪幕僚,参赞东南抗倭军事。他对倭寇的了解,虽然以后世眼光看一样也很浅薄,但却是同时代大明朝中数一数二的明白人。
这人和其它几位江湖异人,自己将来肯定会招来用的。现在么?
他跪谢了父皇的恩赏,抬头继续说道:
“前几天大伴也给儿子看过一幅扇面,字儿倒是不错。只是与儿子的字体不大合宜。若是能看他当场书写,儿子或许还能有些进益。此人现在京中么?父皇可以传他到文华殿么?”
朱载垕皱了皱眉,“朕模糊记得此人先前似是已因罪入狱。嗯,此人倒是有才,前些时候似乎有两位老状元先后上书给朕,要为他担保求宽释。嗯,此人举止似有些狂妄,召他前来倒是不必的。冯保,你提督东厂,可知此人详细?”
朱翊钧看向朱载垕,这货每天只是听些看些朝臣的奏本题本、特务们收集的内参,自己催问之下,他倒记得这许多事。连徐文长这等朝堂众人眼里的小人物,过了他那向来一动也不肯动的大脑,居然还能留有点大概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