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汤小雕用钟静的那衣裳包着银子,夹着雨伞就走了。赵忘凯在这里敲了几下山门,里面也没有人答应。
他等待一会,遂就一纵身上了墙,向里一看,只见那座尼庵,院落不大,殿宇亦皆很小,可是残破不堪,像已多年失修,而因经过宿雨,院中的雨水还在深深的积聚,像是一个小池塘似的。
各殿宇中,全都窗棂严闭,只有西边的一间小屋,却屋门大开,屋内还有苍老的声音说:“怎么还不来呀?快些来吧!”
赵忘凯吃了一惊,跳下院庭,两只脚当时就没入在积存的雨水里“稀啦哗啦”的趟着,就往那西小屋走去,此时屋里却“嘻嘻嘻哈哈哈”,发出一阵可惊又可怕的笑声。
来到这大敞着的屋门之前,向里看,这屋子虽然很矮,也不深,但是里边很黑,简直像是一个洞,也看不见有人,但只见里面有一道寒光,闪闪的发抖。
赵忘凯就知道是那最使天下英雄垂涎,自己为此而来,浪子神剑也因此而死的七星宝剑,当时,他倒不敢向前走了。里边却又发出“嘻嘻”的笑声,说:“你们这些小辈人,可真是胆怯!”
赵忘凯这才往近前走,先向屋里打了一躬,他可不知道应当称呼什么才好,屋里又说:“你进来吧!”
赵忘凯这才带着羞愧似的走进了屋,就见屋里真是四壁萧然,而且墙都是黝黑的,不知已有多少年没刷,也没有扫,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只有一铺破土炕,炕上展放着一张芦席,就坐着那个老头子,驼背弯腰的十分的老态龙钟。
在昨夜大雨之下,赵忘凯本就没看清楚这老头子的模样,这时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依然看不大清,只见他的胡须不大长,但是已经白似霜雪,而且乱蓬蓬的,脸上的皱纹已经遮挡住了眼睛。
可是这个人还能够看得见赵忘凯,并且看得还似乎很清楚,当时就双手颤颤的拿着那把七星宝剑,说:“我料定你就能够找我来,因光昨夜你派了个人跟着我,以为我就没觉出来吗?哈哈哈!……”
赵忘凯不由更是惊讶,心想着:王南鹤这人本事不小。他绝不只是个曾当过大内高手的,倒必是一位精明干练,武艺高深,行走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的奇侠,遂就又恭恭敬敬地打下一躬说:“老侠客!我的事情我也不必再说,我只是为寻访老侠客才来的……”
这老侠客——王南鹤却又说:“你哪里是为寻我来的?你不过是为要我的七星宝剑!”
赵忘凯说:“老侠客说的这话也对。我实在是为这口七星宝剑来的,由甘肃,至清江浦,由清江浦才飘流到北京,我是奉了我师父之命,我师父就是崆峒派的袁一飞,老侠客你还记得十年前曾在春风烟雨楼酒店里见过此人吗?
那一天老侠客你曾当场夸示此剑,说此剑曾经由道光皇帝亲手交给了你,你就去往某宫第几卧室在床上割下了一颗美貌年轻的宫妃的头还有英国人……”
他才说到了这里,不料,这王南鹤忽然惊讶的“啊呀!”一声大叫,当时站起来了,浑身发抖,两只手也颤抖得更厉害。
赵忘凯赶紧挽住他的两只胳臂,算没有把七星宝剑扔了,但他气喘吁吁,同时脸上的皱纹倒已蹦起,露出来两只大眼睛,瞪着凄惨可怕的目光,如是约有一刻钟,他才渐渐的恢复了常态,又有声无力的“咳!……”
长叹了一声,说:“我可就想起来了!那,那天是深秋的夜晚,我提着这七星宝剑在前门外冷芳居,在春风烟雨楼酒店里饮酒,恰巧座旁有杨露蝉跟董海川,他们是来北方会朋友,我认识杨露蝉,他们看见了这把宝剑,就向我询问这把七星宝剑的来历,旁边还有一个南方人。”
赵忘凯说:“那人名叫花乾清,十年前在南方颇有盛名,如今已去世了,听说浪子神剑花雨铭就是他的儿子。”
王南鹤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且说那天吧!唯有花乾清向我把这把七星宝剑的来历问得最为详细,我是向来也不肯说的,我自从得到了这把宝剑,这剑我就从没离手,睡觉,吃饭,以至于出恭,我这七星宝剑永远不离我手,这把剑,就好像跟我的手胶粘在一起了,用绳子绑在一起了……”大声的又喊:“用锁锁在一块儿了!
七星宝剑跟我手上的骨头长在一起,时刻不能离开,因为,有剑在手,我便还能坐得住,站立得住,眼睛也敢睁,太阳也敢看,不然……”
说到这里,浑身又嗦嗦的发抖,气又吁吁的剧烈地喘起来了,并且眼泪直流,低着头,畏怯地说:“只要我手里一离开这把七星宝剑,我就……哎呀!……哎呀!……我想现在的心里可还没糊涂呀!但是……”
用一只手颤颤的指着说:“我怎么就见这里,这里,这里……你快看!
这不是金漆雕凤的椅子,玉石嵌成的桌子,这里不是还有八宝梳妆盒,这,这上面悬着的这盏灯还不是垂着金线的穗子,有个凤凰形的结子,那边还有玲珑的龙凤檀香炉,……这,这,……”
手指着他的破炕,蓦地一转身,对着炕,刷的使出七星宝剑,大声地说:“这,这不就是雕龙镶凤,嵌金聚宝的沉香床,哎呀你看床上这绣着这么些只龙的金光闪闪锦缎被,这龙凤枕,这……”
说到这里,宝剑落下,“嘶”的一声,他怪喊一声“哎哟!”
身子倒退两步,驼着背,弯着腰,宝剑拄地,浑身愈抖,低声地紧紧说:“不怪我!不怪我!我,我是奉旨,你,你年纪这么轻,你长得这么美,你穿的寝衣这么好看,你,你这么好看的脸儿都吓黄了,你吓得说不出半句话,你哭着央求我……我也知道你是无辜,不过,我是奉御旨呀!哎呀!娘娘!……哎呀!可怜的人!哎呀你的鲜血别湿了这床,枕,被褥,哎呀!你要显灵呀!光剩了一颗头还对着我流眼泪,哎呀,哎呀,哎呀!……”
当时他一声比一声大的叫喊起来,手脚都不由自主,就仿佛见了鬼一般。
赵忘凯也十分惊慌,赶紧自他的身后,将他驼曲着的腰,紧紧地抱住,同时又紧紧扣住了他拿着刀的那只手。
王南鹤这时忽然间,心里又转为明白了,就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不要紧!小伙子你放开我,这不要紧,这是我常常犯的心病!”
赵忘凯到现在还直着急,头上的汗也流了不少,气也不由得直喘,说:“老侠客你的这个心病可真是怕人,你怎么得了这么个病呀,难道就是因为你曾奉旨手刃妃……”
说到这里,又见王南鹤的浑身抖颤起来,他就赶紧改口说:“我不再说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老侠客你也不像是没有胆的人……”
王南鹤拍着胸说:“我当年学习武艺,闯过江湖,若论剑法,生平没遇见过对手,差一点的还行?那一晚在春风烟雨楼酒店里,杨露蝉、董海川和花乾清、张河民你师父袁一飞他们五个人全都是南北闻名的大侠客,一见了我这把七星宝剑,全都垂涎三尺,想买,我不肯卖;要借,我是决不借,用地亩换,这七星宝剑,我连叫他们摸一摸也不肯。
深夜,我回到家中,他们三个人一齐去盗我这七星宝剑,但被我一人把他们杀了个落花流水,才使他们死了心,这些事他们三个人都绝不肯对你们谈吧?
因为他们没脸说,还有,在去年,有一件事情外人谁也不知道,扬州飞鹰镖局的薛城壁,曾扮成个和尚的模样,偷偷来到北京,也想要盗取我的七星宝剑,可是结果,他狼狈而逃,我只饶了他一条性命!他那白虹刀也不过如此?”
赵忘凯又问:“老侠客,我师父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王南鹤低头道:“你师父为国而死,你别有什么想法,他的事我知道。“
赵忘凯急道:“可是害死我师父的凶手是耆英。“
王南鹤道:“你不知道吗?咸丰帝得知耆英的事,他登基后就把他处觉了,你还是把这仇恨放下吧!“
赵忘凯心想:“这个事百姓都在传了,我知道的。老侠客的话和窦老头儿的话都一样,看来我要真的把仇恨放一放,把七星宝剑得到手在说。我就是感觉师父的死有蹊跷?“
赵忘凯一听,不由得更为惊异,心说:“想不到这人竟然知道这么多事,完了,我这趟也算是白来了,我虽侥幸见了此剑,并且还摸了一下,用过了一次,但是要想到我手里?
我可真别梦想了!难道我的武艺还能超过——即使超过薛城壁,杨露蝉,董海川,可是也绝对赶不上我的师父呀!我还能从他的手里夺宝剑……”
这时,王南鹤又傲然地说:“当我在江湖上行走之时,杀过也不知有多少恶人!”
赵忘凯说:“既是这样,那么你奉御旨去……那还算一件事吗?怎就成了这心病?”
王南鹤说:“我过去杀的都是恶人,都是凶恶强横的男人,但那次我用那宝剑杀的却是个无辜的,长得又好看的年青女子呀……”
说到这里,身上又发抖。赵忘凯问说:“老侠客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王南鹤说:“子女,孙子全都有,我的孙女都像我杀的那宫妃那么大了!”
身子抖得更厉害,又接着说:“我本是先闯江湖,后来改邪归正,挑上一份差使,就当了大内高手,我在宫里天天与太臣们周旋,也不回家,我更信了佛,整天念菩萨,却万也想不到那一夜,道光爷竟叫我去杀人,杀的是我生平也没见过那么天仙一样美貌,可怜,可爱,又软弱的年青宫妃,我下了手,拿起了头,我的心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觉得那个女鬼就永远跟着我,不幸万岁爷又把这剑赏给了我,我更完了。
我从那一天,差事也不能当了,我在白天也看见她的鬼魂。我见我这七星宝剑上永远有鲜血,那美丽的血淋淋的头永远在我这剑底下,我还做过梦,她对我诉屈,对我说宫中的苦,对我说:普天下的女子皆是薄命。我说:‘我虽然不能再到宫里,依仗此剑,去保护那些可怜的宫妃,但我要誓凭此剑保护普天下可怜受欺的女子。’我为什么要在这尼姑庵里住?
就是因为常有无知的小子想到这里来欺负这里年青的尼姑。我为什么昨天帮助你,把剑借给你,叫你去杀了那浪子神剑?就因为他施行恶计,欺骗、凌辱那名唤钟静的女子。
凡是仗义保护世间薄命女子之人,都可以用我这把七星宝剑,为去救女子,杀淫徒,剑离开我这手,我也不觉得难过,这七星宝剑,不幸它曾经割过一个弱女子的首级,但它要去救普天下千千万万可怜受欺的女子生命……”
赵忘凯趁此时机就说:“所以我此番来,要借此剑,就为的是去抵斗那现在江南,仗着一对羽花双宝剑,横行无忌,时常夜入人家,调戏妇女——那个妙手小天尊童浪,那个淫贼!”
王南鹤至此时,忽又嘻嘻哈哈大笑说:“我全知道!妙手小天尊那淫贼所做的恶事,所欺辱的可怜女子有多少,我都知道,因为我虽在这里不出庙门,我还有些昔日的徒弟倒时时来向我报信息,我嘱咐他们向我报告的全是有关七星宝剑,和弱女子受欺辱之事。
我已经知道醉眼神狮要来得我这把剑,是为助他去作恶,去欺凌妇女。但你却实是想去剪除那淫贼。所以,我很喜欢你,知道你必来,特地在这里等候你。好!就把这把七星宝剑借你去用吧……”
说时突然抡臂,就将七星宝剑扔出了屋,宝剑“呛啷啷”的飞出去了,未容落在雨地之上,赵忘凯已经紧随着飞身出来,而将剑柄“吧”的接在手里。
屋内王南鹤又大声喊说:“快去为我杀尽天下凶**贼,普救天下薄命女子,快去吧……”接着“吭”的一声,把两扇屋门紧紧的闭上了。
赵忘凯站在院中雨水地里,他的手中现已得了锋芒无比,若干人都想得而得不到的这七星宝剑,但,他并不是只有高兴,而是十分的激动,眼望着那已经闭了门的小屋,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心里说:“好!我借去你的这把宝剑,我一定要普救天下薄命的女子!”
他就提剑出了庙墙,径自地走了。
进了“顺治门”,到新街口,“大碗斋”茶馆,那汤小雕已代他买了一匹胭脂色的足健的马匹,在这里等着他,并说他到彭织造的住宅里见过钟静了,钟静在那儿还很好。因为昨天那件事,以后就无论谁叫她,用什么计策去骗她,她也不再出那个门儿了,只在那里专门的等侯你回来。
赵忘凯听了,便又放了点心,与汤小雕一同在这茶馆吃过了大碗的汤面,他们便一同走去,出了西直门。只见这里用黄土铺道,许多的官人们正在驱逐着闲人,听说是万岁爷跟东宫、西宫两位娘娘,昨夜被雨阻在“圆明园”离宫之中,现在又要进城了,这位“咸丰万岁爷”在紫禁城皇宫与圆明园,两个地方之间常来常往,最得他宠幸的就是西宫娘娘纳兰氏。
最近听说清江浦清河县的小小知县,姓沈的那位老爷,因为西宫纳兰氏的几句美宫,立刻便提升为知府了,所以现有不少的官老爷们都想要“走内线”,去巴结这位西宫的娘娘,这位西宫,将来一定要掌大权,可真了不得啦!……这时街上正在警跸的官人们彼此闲谈。
赵忘凯也不敢多听,但他深信纳兰大姑娘不能和惨死在宝剑下的宫妃一般懦弱,然而,另外一个自己所认识的,而且是最接近的女子——钟静。
她那身世,她那环境,她那性格,她那美丽,将来结果如何,殊难料到,然而,那不怕,因为自己现已得到了去救世间不幸女子的这七星宝剑。
汤小雕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说:“我回去啦!赵大哥,咱们再见吧!……”
赵忘凯点了点头,遂即上了马,这时有两个官人来驱逐他,说:“快去吧!这儿可站不住!冲撞了御驾可是了不得!”
赵忘凯遂急忙将马拨开,又向那往圆明园去的御道掠了一眼,并回首向那巍然的北京城再回顾了一下,心说:“钟静!再见!”他遂就鞭马奔向了一股岔道,蹄声“得得”的离开了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