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出身僻乡,在崆峒派学习武艺近十九年的独单身汉,清江浦有多少娼妓,他连正眼看一眼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个钟静使他挂上了心,销散了魂。
窦老头儿到底把他的陈绍酒拿出来了,说:“你先等一等,我叫小孩来给买点下酒菜,咱们先就着酒儿吃着,现在也该吃饭了,咱们二人随便用点。还是那话,你不能不答应我,你绝不能走,这里实在是需要有你这样儿的一个人,给看门,你听说吗?……”
压下点声儿又说:“近些日北京城里飞贼可闹得很凶啊!有好几家大宅门,连王府里夜晚都有蹲房越脊的人进去了,咱们这儿虽说不是太大的宅门,可是人口少啊!也得提防着点!你的武艺本来不错,那天在骆马湖,打跑了那些个湖盗不全亏你一个人吗?
连这儿的两个姑娘,都说你是一位侠客,今儿你吃的亏,也不能怨你本事不好,是他们的人太多了,又加上那挑水的,是个怔小子,出其不意打了你一扁担,要不然,你还得把他们都打了。所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在这儿,飞贼一定不敢来。”
这时,赵忘凯听了,他就不住地发怔,思索,因为他听说北京城现在闹飞贼,已经不止一次了,大概飞贼闹得真厉害,这实在可疑,莫非是已经先我而来,但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谁呢?
他脑里就猜测着飞贼,窦老头儿又跟他说了些话,他全都无心去听。酒热好了,烙来了几张葱油饼,还有下酒菜—即是什么腊肠,小肚,酱肉等等,都切成了薄片,可以伴着酒也可以卷在油饼里,大口地吃着。
赵忘凯倒是吃了不少,酒却没喝几口,他就好象是醉了,倒头躺在炕上,待了会,就睡了。
其实他没睡。他只在想那飞贼和钟静,这同时占据在他脑里的两个人。他恨不得当时就与那两个见面。躺了多时,外面的天色渐晚,他就起来了,揉揉眼睛说:“我先出去一趟。”
窦老头儿说:“你出去还有什么事?你再等一会儿吧!反正大爷跟二姑娘回来,绝不到天黑,你既在这里看门,还得见见他们呀!”
赵忘凯说:“我的衣服这样破,怎么能够见他们,别看在街上见了,那不要紧,到人的宅里,还想作事,这个样子就不行,大爷就有旧衣裳,我穿上也未必合身,我先回店,把我行李拿来。”
窦老头儿又说:“又是你那份破铺盖卷吗?”
赵忘凯摇摇头儿说:“不是!我来到北京,已经置了一身衣裳,平常我舍不得穿,现在我去把衣裳换了,剃剃头,反正不到天黑我一定回来。”
窦老头儿说:“其实明天剃头也不要紧,不过你既是要出去会儿,我也不拦你,你可快去快回,别等天黑。也别不回来,因为待会儿我一定把你愿意在这儿看门的事,跟大爷,姑娘去说,我还得给你作保,保你一定干得下来……得得!你快走吧!别麻烦啦……”
他跟赵忘凯出了房门,又说:“你看!现在天就快黑了!”
赵忘凯笑着说一声:“回头见!”他就急急忙忙走去。
他又走出了“前门”到了那五牌楼,正阳桥,此时已经薄暮,对面看不清楚人,车马纷纷,城里的往城外赶去,因为再待一会,城门就要关了,街上已经敲起了头一更锣,催着人快回家去睡觉。
赵忘凯却赶忙又来到那“铺衬市”,到了钟静住的门前,把那破门一推,门就几乎掉下来,院里一间一间的倾斜的低矮的房屋,破纸窗上都映着黯淡的灯光,这间屋里有丈夫喝醉了酒,回家跟老婆吵架。
那间屋里,又有个小孩在“呱啦!呱啦”哭啼,赵忘凯拉门进入今早他曾经来过的屋里。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冯七嫂仍在床上躺着,她问道:“哎哟!这是谁呀?”
在炕边点着一点蜡烛,静静正斜坐着拿针线缝补她的一件小褂,一看见李玉棠,当时就站起身来,一手扶墙壁,壁上往下不住“哗哗”落土屑,她惊讶的从微弱的灯光下,看明白了对面的人,她口咬嘴唇,惊疑带惧的神情,立时全都消逝,她把明眸向赵忘凯扫了一扫,轻声说:“慢着一点!”
这时她母亲又问:“哎哟!是谁呀?”
两只眼睛却没有张开,钟静又摆手,赵忘凯见她的手上还戴着一个白银戒指。他走向前,指着炕上躺着的人,压着嗓音问道:“怎么样了?”
钟静皱着眉,眼泪含在眼包里,悄声的说:“晚上什么东西也没吃!”
赵忘凯气的咬牙,压着声说:“那孙大洪,真该杀!他把你妈打的伤一定不轻!”
钟静又摆了摆手说:“你小声说话,别叫我妈听见,先让她歇一会吧,她本来自从我爹爹死了,就有这老毛病……”
又问说:“你到底怎么了?我听说你在正阳桥叫人拿扁担给打死啦?”
赵忘凯笑着说:“那是装死,我因为看见我的熟人坐着车来了,我才故意装的,一来可以脱出重围,二来我好到那熟人家里去,现在己找着了个事。”
钟静又惊讶地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你是哪儿人呀?”
赵忘凯说:“我是甘肃人,曾在崆峒派学了些武功,我也没干过什么事,不过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好人……”
钟静点着头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又把眼睛向他掠了一下。
赵忘凯说:“你是个好姑娘,长得真好看,更难得的是今天我去跟人打架,你还去跟着我,劝我,可见你是关心我……”
钟静说:“不是!我知道那些保镖都很凶,你干吗惹他们呀?……”她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那躺着的冯七嫂又喃喃说:“是谁呀?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话呀,是我作梦了吗?”
赵忘凯大声说:“是……”“我”还没有说出来,却被钟静把他拦住,几乎要用手来捂他的嘴。
赵忘凯也不敢再说了,站着,身子连动也不敢动,钟静又近前,几乎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今儿我跟着你,看你跟人打架,回来就挨了院里的邻居和我妈的一顿好骂,她们说我又发疯去啦。告诉你以后别上这儿来,别叫我妈跟院里的人知道……”
赵忘凯听了这话,不由得大不乐意,就正色说:“我来这里,就为看看你妈,她要是被人打得太重,我再拿出钱来绐她看病,她若是因此而死,我得替你们报仇,为人间除害,不能就饶了那孙大洪!”
钟静急得轻轻跺脚,又摆着双手,小声说:“算了吧!你别给我们惹事了!”
钟静又说:“我还是来告诉你,我没有真被人打晕,我并且……”
钟静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行了,因为,人谁没良心,你是一个好人,要是真叫那些个凶保镖的打死了,我也……我心里也不好受,今天一天,我就发愁极啦!不知为什么,心里就那么不痛快,现在才算好一点……”
赵忘凯说:“我来还想问问,因为今天我既同你们相识,你妈又因我的事,才招恼了孙大洪,才受的伤,那么,她不能够出去作买卖了,你们可怎么吃饭?”
这话勾起了钟静的伤心,她一对一对流下了泪珠,摇摇头说:“我妈好着的时候就是天天能够出去换肥头子,把换来的烂纸烂布卖了,得来的钱,我们娘儿俩,也是吃不饱!”
赵忘凯又有点纳闷,在越来越微弱的灯光里,看着钟静的模样,真不像穷人家的女儿,这微胖的美丽脸儿,哪里像常常吃不饱饭?
穿的这么整齐,还镶着花边的衣裳,裤子,又哪像没有钱的人。
手上,她现在戴的是一个白银的戒指,不是今天早晨她戴的那两个珐琅戒指了。
可见她的首饰还真不少,这又是哪儿来的钱!因此,赵忘凯很怀疑。
但现在钟静可真伤心,拿手绢擦着眼泪,抽抽咽咽地哭着,俏声说:“我们不愿意跟人哭穷,可是穷也瞒不住人,不穷能住这地方吗?早就住那大宅门去啦!我们也不愿意沾谁便宜,因为还没穷到要饭的地步。今儿,你给的那银子,要不看你还是个好人,由我这儿就不收!”
赵忘凯赶紧解释说:“我拿出银子是为你妈买药的……”
钟静点头说:“是呀,要不然还不知道你的心眼好呢!你的心眼要不好,你爱跟谁打架,爱叫谁打死,我才管不着呢!就因为我觉得你好,我才不放心你,可是邻居都骂我,我妈也怀疑我……好啦,话都说明白啦,你快走吧!以后可别再来……”
说着她急急的向外推赵忘凯,冯七嫂又在炕上说:“静!给我倒点水……你跟谁说话啦?”
钟静赶紧暗暗的摆手,不叫赵忘凯再言语,并且努努嘴,意思叫他快走开。
赵忘凯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二十多岁,从来没遇到过这事,也没接近过一个女人,如今这钟静,仿佛令他的英雄气短。
他走出了屋,从那纸窗上,远望见浮动着静静的俏影,他又发了发怔,便向门外走去。才出了门,却见东边不远之处站着两个人,靠墙仿佛也蹲着一个,在那里抽着烟袋,火光一明一暗的。
赵忘凯就心里一动,赶紧退身回来。暗想:“这一定是火云判官孙大洪派来的人,他怕我受伤不重,还能够来,所以叫人来这里盯着我,自然,我不怕他们,不过何必又给钟静家里惹事呢?”想到这里他把两扇门轻轻闭好,并把插头插上。
这院里的人家虽不少,可是大概都劳累了一天,这时多半都休息了,所以院子里倒没有人,天又黑,赵忘凯又向钟静住的那屋投了一眼,他便飞身上房。
这房子可真不行,脚踏在瓦上,瓦就要掉,因为本来都是碎瓦,他赶紧跳到别家的屋上,轻轻地走,原想走过几重房屋,再跳下胡同里,不料突见身后有一条黑影飞来了,他一惊,赶紧闪身,幸亏他闪得快,不然准挨这人一脚,这人来到他的近前,一脚没有踢着他,就“嘿嘿”一笑,遂即跳到另一幢房屋上去了。
赵忘凯不服这口气,赶快的去追,前面的人真快,又越过了两幢房屋,顷刻之间,便已没有了踪影。
赵忘凯乎惊得叫起来,心说:好啊!都传说北京城里现在闹飞贼,如今,可叫我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