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刚过五六分钟，大四班的孩子们除了伊斌一个人之外，其余的都已经被家人接走了。
东方第一幼儿园平时正常上幼儿园的孩子们，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下幼儿园不会超过十分钟，基本上全部都会被家人接走。然后，一些孩子会在家长的看护下，再在操场上的大型器械上疯玩起来。一直玩到广播里催促让家长把孩子带离操场的要求之后，孩子们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幼儿园。
今天孩子们一下幼儿园，于亮就站在操场中间，不停冲家长们叫喊着让家长们赶紧带孩子离去。家长们大多也已经知道门口有人被踩踏了。没人想再给幼儿园找麻烦，于是，他们都强行拉着孩子的手匆匆将孩子带离幼儿园。很快，幼儿园的操场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四班内，伊斌背着小双肩背书包，静静地坐在小椅子上看着连环画等待着他爷来接他。他，六岁。看上去好静不好动。
大四班的班主任药贞从门口退回到屋里。她将接送卡袋挂到墙上后，过去从自己上下班背的皮包里掏出手机，然后，一屁股在只能占她半个屁股的小椅子上凑合着坐下玩起手机游戏来。
药贞是裴美娟的独生女，今年三十岁，中等个子。本来五官长得不能也算漂亮。但二百三十多斤的体重，让她从脸到身材都变了形。她的一双大眼睛被脸上多余的肉挤成小眼睛。她天生的尖下巴也已经被赘肉坠成四双。她留着童花式的头发。穿着园里特别给她订制大红色胸前配着卡通漫画图案的园领全棉针织衫。她皮肤倒是很白。虽然一白遮千丑，但一胖又遗憾地毁了她的所有。
“奇怪，伊斌爷爷从来没这么晚接过他。今天早上是不是他送的？”
已经开始打扫卫生的保育员于雪红不解的冲药贞说了一句。她，三十五岁左右，中等个儿，短发直发。五官端正，动作麻利，一举一动跟身子懒的药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嗯——是。”
刚刚进入游戏世界的药贞头也没抬敷衍着回应了一声。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消了于雪红准备问药贞第二句关于伊斌爷爷为什么还没来接他孙子的问题。白升一进门忙凑过去神秘地小声问于雪红说：
“裴园长让问你们班伊斌他家他爸他妈两个人谁好说话？”
“他妈，咋了？”
于雪红看了一眼伊斌小声冲白升说。白升继续压低声音冲于雪红说：
“他爷快被踩死了，刚被120送医院了。走的时候虽说还有气儿。可我看洪园医那口气，随时说没气儿就没气儿。”
“这些家长也是，说过多少次了说过多少年了，别挤别急。真是的，有人管了就听听，没人管了就接着往里挤。对了，他爷是在门外还是在门里？”
于雪红突然怕伊斌听见，又不由小声问着白升。
“一个腿儿在门外，一个腿儿在门内。”
“啊？这么寸？”
于雪红惊讶地叫了一声。伊斌不由抬起头。于雪红忙应付他说：
“你接着看书吧，跟你没关系，估计你家人有事，别着急，老师把电视给你打开，你就边看动画片边等你家人吧。”
白升没再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于雪红给伊斌打开电视后，赶紧过去将白升跟他说和事小声告诉了药贞。
夏辉顺没想到，上班第一天，他就发现了东方第一幼儿园这个所谓一类一级幼儿园存在的严重问题。本来，他打算一下班，就去找裴园长交流有关给孩子衣服前抹饭让家长误以为孩子吃了饭的问题。谁知道，又出了接孩子老人被踩踏这种更严重的事情。他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放下前面的事情，开始专注设计后面有关避免以后家长们再踩踏的事情。他让阮老师他们先走，自己则留下来看着电脑，对着园里各班的人员情况，开始设计新的接送孩子的方案。他把各年级接送孩子的时间岔开五分钟。每天从六点开始，先从托班开始接，然后，依次继续，小班六点五分，中班六点十分，大班六点十五分开始接。做完这些之后，夏辉顺又开始做同年级各班排列的位置标识。幼儿园卡纸很多，各种色彩的笔也很多，很快，夏辉顺就做好了第二天晚上按他这种方法接孩子的所有说明跟标识。
一切都做好之后，夏辉顺就开始给裴美娟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夏辉顺极度兴奋地说：
“园长，我向你保证，按照我现在的办法去做，从明天开始，再也不会出现今天踩人的事了。”
“我现在在医院。一切都等我回去再说吧。”
“园长。我这么急着找你，就是防止明天你再上医院。园长——”
夏辉顺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裴园长挂断电话的声音。他也不生气，他能理解裴园长在医院忙着没时间听他说话的实际情况。既然这样，那他就去医院找裴园长。他可以等裴园长的有空的时候当面跟她说。
伊斌爷爷一到东方职工医院就被送进了抢救室。李皓，金剑龙闻喜都在抢救室门口焦急地等消息。寇阳下了班之后也忙赶过来帮忙。闻喜妈妈是这家医院的急诊科主任。没等闻喜去叫，她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抢救室。
裴美娟考虑了一下，就将跟伊斌妈妈联系的事情安排给了金剑龙。金剑龙按照裴美娟提供的电话号码，很快就跟伊斌妈妈联系上了。等裴美娟跟闻喜妈妈简单交流完后，金剑龙也刚挂断伊斌妈妈的电话。
裴美娟迫不及待地过去问金剑龙：
“伊斌妈妈咋说？”
“他妈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她就是希望我们眼下尽最大的努力抢救老人。我让她也通知了伊斌爸爸。他说等他们俩口子汇合了以后就往医院这边来。”
站在一边的寇阳忍不住过来冲裴美娟说：
“裴园长。你真是找对人了。金老师的口气就是好，我在一边听着都佩服。不愧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硕士。要说公司办公室的秘书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金剑龙谦虚的笑了笑没接话。
过了五六分钟。一对年轻的男女从走廊一边向抢救室这边冲过来。男的人还没到抢救室门口，就冲站在抢救室门口的人们恶狠狠地叫起来：
“挨刀子的，不想活了就明说。”
裴美娟刚才插空已经又跟药贞通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大概了解了一下伊斌家里的情况。所以，她一下子就能断定这个男人就是伊斌爸爸。伊斌爸爸是东方子弟。他，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光头，啤酒肚。大专毕业后，公司照顾子弟把他招进公司。后来，他因为不想当工人转干又没希望，索性他就辞职到外面干。他干了几年一事无成。论出力，他比不过农民工，论用脑子，他又比不过本科生。到后来几年，他连基本的生活费都挣不来了。好在有伊斌爷爷的退休金。挣不挣钱也有他吃的。挣多挣少伊斌都有他爷爷管着。伊斌妈妈，是从农村来的打工妹。现在在超市做营业员。二十五岁。长相身材都不错。加上年轻又肯出力，所以，连工资加资金加提成，她一年算下来，钱挣得并不比白领少。
“对不起！对不起！”
裴美娟没有理会伊斌爸爸的蛮横，忙迎过去直给他赔不是。
“对不起有个球用。”
伊斌爸爸上手就要扇裴美娟巴掌。李皓本能冲过去拦在裴美娟跟前，并上手抓住伊斌爸爸的胳膊。伊斌爸爸火一下子就转到李皓身上。他抡起拳头欲砸向李皓。伊斌妈妈脸一沉，火了，上手就在伊斌爸爸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并用命令的口气说：
“你给我放手。你少在这儿耍你的二球。人家老师每次开家长会都讲，不要挤不要挤，从托班到大班，都第四个年头了，我跟你爸说过多少回了。你爸就是不听，每次都说没事没事。这下有事了都不能了吧？”
“不管有事没事，反正都是在他们幼儿园出的事。他们要负全责。咱们一分一也不能掏。”
伊斌爸爸不服气反驳着他老婆说。但显然声音已经小了低了许多。
金剑龙忙上前冲伊斌爸爸解释说：
“这些你们可以完全放心。我们幼儿园又不是哪个个人的，私有的。我们这么大的国企，一年销售收入都几十个亿。真有事法律上我们该负的责任。我们一分也少不了你们的。”
裴美娟又冲伊斌妈妈说：
“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让闻助理在医院旁边给你们包间房你们先去休息。咱们保持通讯畅通。我们这边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们。”
“我儿子咋办？我们俩口子不上班损失的工资，月奖，季度奖，半年奖，年终奖咋算？”
“都算我们的。”
裴美娟马上表态说。
伊斌爸爸看着伊斌妈妈，等待着老婆的最后决定。闻喜这时候上前几步走近伊斌妈妈，微笑着冲她说：
“我们跟你们一样着急，只是事情已经出了。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走吧，我先带你们去。”
伊斌妈妈无奈地看了一眼伊斌爸爸没有反驳。闻喜带着伊斌爸爸妈妈离开抢救室门口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裴园长，你当领导咋能没有一点原则呢？这件事上，他爸也有责任。他又不是未成年人，他是成年人，他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裴美娟这才注意到夏辉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这不是你家网上买苹果。”
金剑龙不客气地抢在裴美娟说话之前回敬着夏辉顺说。夏辉顺不服气地刚想回击金剑龙。裴美娟却开口了：
“行了，小鬼难缠。”
“裴园长，再难缠的小鬼该缠也要缠。不能他们说咋咱就咋。裴园长，你交给我，我不怕他们缠。”
裴美娟没接夏辉顺的话，却将目光转向李皓开始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大家都在这儿守着也不是个事。咱们几个分一下工。夏老师单身，寇老师孩子太小正需要人——李老师，今天晚上你就把伊斌带回你家吧。你父母还可以帮着招呼一下。你现在就回大四班去接他。”
“好，那我就先走了。”
李皓说完掉头离去。夏辉顺又开始提意见：
“裴园长，你这样安排就不合理。把伊斌交给我吧，虽然我没结婚没孩子，但交给我一定比交给李老师更合适。”
“人家是首工的高材生，不可能带不好一个小孩儿。”
金剑龙故意反驳着说。夏辉顺则更不服气地说：
“金老师，你一看就是外行。我跟你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带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爱心耐心和责任心。跟学历的高低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不知道你们看见没有，从第一次在培训班上见过李皓，到今天，我就没见他脸上有过笑容。你们说，他这种状态能带好孩子吗？”
“夏老师，要不咱俩换个位置？”
裴美娟烦了，脸一沉，冲夏辉顺说。还没等夏辉顺反驳，裴美娟又径直接着安排着说：
“金老师，一会儿闻助理回来，你跟他赶紧回园里。那帮拍照的人还在等着咱们呢。她们手里拍到一些对咱们不利的画面。闻助理知道咋回事，你们去处理一下。我跟夏老师留守医院。”
“好。”
金剑龙答应后，没再多说一句话。
丁紫姗让负责拍摄的团队成员们明天一大早七点准时到东方第一幼儿园做准备并随便拍摄。男摄像师带着他的人离开后，丁紫姗就把她的豪车开到幼儿园门口对面一侧的停车场上，然后，坐在车里等着裴美娟处理完伊斌爷爷的事后，回来处理她的事情。
丁紫姗估算着时间，踩踏事件发生有一个半小时了。人死了裴美娟就是在场也救不活，人没死该安排咋救也应该都安排好了。她觉得裴美娟应该有时间安排她的事情了，于是，她便拨通了裴美娟的电话。在急救室门口等的心焦的裴美娟还不敢得罪她，但也没时间和心情去想对付她的办法，于是，裴美娟只能在电话里说让她再等一下。
丁紫姗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打开车门继续在豪车里等。
闻喜在酒店安排好伊斌爸爸妈妈的一切回到急救室门口后，就马上又跟着金剑龙往医院停车场走。
闻喜开车，金剑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两人离开东方职工医院就急着往东方第一幼儿园赶。路上，闻喜详细给金剑龙讲了丁紫姗想要挟园方的事。
“裴园长啥意思？”
如果完全按照金剑龙的想法，拍就让拍一下算了，又不是赢天赢地的大事情，拍完就完了。比直接把饭抹在衣服上作假的事情挂在网上强。但嘴上他清楚不能这样讲。于是，他只有试探着问闻喜说。
“裴园长的意思肯定是不能挂到网上，也坚决不能让她再拍下去。”
“那咱就得想对策了。”
闻喜轻轻点了一下头。前方路口遇到红灯，闻喜停车等待。
金剑龙思考着也没吱声。
绿灯之后，闻喜继续开车往幼儿园方向赶。他们还没赶到幼儿园门口，丁紫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再给你们十分钟。我已经等得够意思了。别想着拖更别想着耍花招。你们再不回来跟我商量明天拍摄的事。我就真把你们的丑闻视频挂到网上去。”
“我们马上就到。只要别把视频挂到网上，我们一切都可以谈。”
金剑龙忙对着闻喜的车载电话回应着丁紫姗。不久，轿车就开到了丁紫姗跟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金剑龙一下车，就满脸歉意地冲着火冒三丈的丁紫姗双手合在一起抱拳直道歉。丁紫姗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金剑龙不可一世地说：
“我跟你们讲，我女儿才半岁，我现在还没想好是请家教还是上幼儿园。不过，我们就是上幼儿园也不会上你们这种档次的幼儿园的。太烂了。如果不是因为钟意，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你们这种破幼儿园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们就处理眼前的事。”
金剑龙还是强行挤出笑容冲丁紫姗提议说。
我，我——我现在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钟意在幼儿园的许多个第一次拍下来。以后给我女儿看。”
闻喜疑惑了。她一时没弄明白跟前这个女人跟钟意之间的关系。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钟意就是这个女人的孩子。
金剑龙想把这种两难的事情拖到裴美娟上班自己去处理。于是，他开始敷衍丁紫姗说：
“我至始至终从来没说过一句不让你拍的话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过几天再拍。晚拍几天其实孩子变化都不大。我也不想让你晚拍。主要是你看我们幼儿园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
“那跟我没关系。”
“话不能这样说。如果按照你这种逻辑，你拍不拍娃他该咋样长大，他还是照样咋样长大。”
“你废话，人生下来最后都是死那还都拼命要活着干啥？”
丁紫姗反应迅速的顶了金剑龙一句。金剑龙一看这一套不灵，脑子里又蹦出一个有可能打发丁紫姗理由。他马上又冲丁紫姗说：
“要不是这，你先回去歇着。我呢，马上联系托一班的全体家长，我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分歧，那明天早上我们幼儿园协助你们一起拍。”
“我拍钟意关他们鸟事。”
“不，不是。你这话说的——孩子们都不配合，我们就是真允许你们拍，也拍不好对不对？”
丁紫姗不想再跟金剑龙继续扯皮。
“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跟你们园长说一声就行了。反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来继续拍，你们不让拍，我立刻就把你们的丑闻挂到网上。你们要让拍就不挂，就这么简单。我没功夫在这儿跟你们磨牙浪费口水了。”
闻喜跟金剑龙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没说话。丁紫姗径直上车开车离去。闻喜望着远去的豪车，疑惑不解地问金剑龙：
“她刚才说她女儿才半岁，那她要拍的托一班的那个男孩，跟她是什么关系？”
“咦？就是。”
“我们马上去调出那男孩的入园登记表再看一看。”
金剑龙跟着闻喜快步离开停车场向门口大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