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贺氏一族的本是道家出身,虽然现在都已是凡尘之人,但族人也都懂得一些驱鬼镇妖之法。
这其中就属贺氏族长的长子天资聪颖,最富盛名。
这人便是贺连战。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的一生似乎和自己的名字无比相符。
连战连战,他注定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血战厮杀。
贺连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踏上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血腥之路。
印象中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有个人拜访了他的父亲,两个人密谈了很久,然后自己就被告知要跟着那个人离开。
少年懵懂,对外面的世界满心向往,却不知这一去再无归期。
原来那人是南国有名的大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战力已有所下降,眼看着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他膝下又无儿无女,便想起了友人之子。
那天赋异禀的男孩,听说有操控亡灵的能力。
心中计谋顿生,他对友人只道是奉上命在地方上寻找能肩负起国之危亡的栋梁之才,并许了友人门楣光耀,却在私下将友人之子暗中过继到自己名下。
当时他仍年幼,不懂世事,只觉得有个叔叔对他很严,每天都让他练功习武,他也有哭闹想家的时候,却被那人一巴掌打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个人对他说:“你父母不要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所以不许哭!”
他不信,夜里准备好包袱偷偷跑出了家门,却被守夜的家丁发现,半夜被抓了回去,饿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他就学乖了,不哭也不闹。
每日的训练从不间断,夜里却时常看着天空发呆。
他很喜欢月亮,没有缘由,就是喜欢。
后来他逐渐长大,性格也愈加深沉内敛,为人不苟言笑,所以家中并无多少人喜欢他,他也不在乎,空闲的时候仍旧喜欢看着月亮。
十八岁那年他已越发刚毅坚韧,终于那人答应让他回家看望父母。
只是等他回去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云州的乡人告诉他,他的父母族人在十年前死于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他记得,十年前,刚好是他离开家的第一年。
他回京城以后仍像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再过了一年,一日,朝中突然传来消息,北夷发兵十万,侵犯南国。
他闻言时眼中精光乍现。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果然,那人隔日上朝便向皇帝举荐了自己,言语中尽是犬子如何如何。
他早知道那个人会将他作为自己的儿子推上战场,巩固他一生经营的权利之网。
他虽然心中不喜,但还是庆幸,那人也姓贺。
他依旧叫贺连战,不管怎样,只有这个名字是他真正拥有的。
战争的结果自然不负众望,少年将军屡出奇兵,十日之内,破敌十万,凯旋归来。
他当时应是开心的。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众星拱月一般的生活。
他才十九岁啊,少年英才,他的名声只因这一战便已经超过了自己所谓的父亲。
所以他所受到的关注自然越来越多。
光是每日府中拜访送礼的客人便不计其数,只是这些日子久了,他也便觉得没有多大乐趣了。
他不知道在他谢客的这段日子,他名义上的父亲以他的名义将一切好处尽数收揽。
将军府日渐强盛,更甚从前。
一切都只是因为他。
但是贺连战知道,他的身上除了沾染死者的鲜血,还背负了战死亡灵的冤魂。
他们因为他,不得往生。
起初他也会心软,并不去动用亡灵,只是那人为了更快的结束战斗,总是让他使用控灵之术。
那个人希望在南国百姓心中创造一个神话。
一个大将军之子百战百胜的神话。
他将贺连战推上高高在上的神坛,却并没有告诉他下来的路。
盛极必衰。
操控亡灵的事终究被有心人泄露了出去,这才有了寒山一战他遇到归一的那件事。
那日,他收到密信,有人用他违逆天道之事作为威胁,让他一人前往赴约,他当时心中一沉,心中已有所感,必定是因为名气太盛招致祸端,他不怕死,但他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出去。
他自然是答应了,就算只有他一人又如何?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什么能让他恐惧的了。
却不曾想却被那人暗算,待他赶至寒山才发现一切并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寒山有寺,镇压亡灵,来人也并不是信中所说的一个,他束手无策,拼尽全力却终是寡不敌众。
但即使是那一刻,他也没有害怕。
也不知就那样拿着剑挥舞了多久,只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身上,然后冷却,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视野里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贺连战知道,或许他真的要死了。
真是可笑,操纵亡灵的人竟然也成为了亡灵。
他手中的剑此时突然回锋一收,赫然是想要自尽。
“快拦住他!主公说要抓活的!”
“哈哈哈哈。”贺连战大笑着,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这一切,他并不在乎。
是的,连他的生命,他也不在乎。
他此时只是很想在最后再看一看那散发着泠泠清辉的月亮。
那样无瑕,那样干净。
“咻!”耳边一阵疾风,手中的剑便被什么东西给弹了出去。
贺连战睁眼,入目之人精致的样子宛若木偶,面对这样的血腥场面表情竟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谁?”贺连战问到,却还未等到回答便被那人打晕,丢至一边。
待他醒来时,人已经是在寒山山脚了。
“老板,这人醒了!”
贺连战抿唇,强撑着起身。
向着那被仆从拥护的马车走去。
“在下贺连战,多谢恩人相救。”他今生第一次低头,就在这个时候。
他不用想也知道救他将要花费多大代价,那些追杀他的人皆是武功高强的亡命之徒。
他有傲气,但亦有感恩之心。
他这一生无人自离开家乡以后,便无人真正关心。
他只是一把剑,在那人的指挥下毫无立场。
“将军不必如此,归某也是碰巧路过,便出手罢了。”
贺连战闻言惊觉,“恩人怎知我是将军?”
幕帘后的归一笑了笑,起初他并不能确定,只是感到这人身上血腥太盛,向着不是作恶多端之人,便是征战沙场的士兵,再从这人的武功修为来看,恐怕也只能是一军主将,他自然不是万分肯定,这才出言一试。
若是前者,他自然会亲手了结这人性命。
“将军无须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在下也不会过问将军何事遭人追杀,萍水相逢,就当君子之交如何?”
贺连战抬头,表情怔怔,半晌才道了一句:“好。”
“归某家中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将军身负重伤也请赶快回家。”归一说完便吩咐左右动身启程。
他此次来寒山只是为了一株灵木作为木偶承载之用,却不想遇到这种俗事。
起初想着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但当他看到那个人以一敌众没有丝毫惧怕时便动了恻隐之心。
唉,终究自己也是一个俗人啊……
归一心中暗暗叹息道。
“且慢!”贺连战不知怎的突然挡在了车驾之前,“请恩公明面视之,他日在下必定登门重谢!”
“不必了。”归一将手伸出车窗外面,示意仆从继续,“归某不缺凡世之物,将军好意,归某心领了。”
马车终究是渐行渐远,贺连战却看着车驾后方久久失神。
刚才就在归一伸手示意仆从的那一瞬间,他透过那缝隙看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那可不是救他的那张脸吗?
但那只是一个木偶。
一个真正的木偶。
贺连战觉得,自己仿佛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若那人真会操纵木偶,那么如果为自己所用,是不是他就不用再操纵亡灵?
他的私心此刻无限的膨胀,回军营以后他便下令让手下四方打探归一的消息,幸而自称归某有拥有木偶的人南国救那一个,所以贺连战并没有用多久便知道了归一的身份。
牵丝傀儡戏吗?
那日夜晚他坐在营帐中,灯火明灭,他的脸庞坚毅如刀刻,黑如点漆的眼眸亮的惊人,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对什么东西拥有兴趣。
他想着这一战结束,他一定要亲自登门拜访,无论如何也要请归一助他一臂之力。
他无比自信,他觉得他有那个能力。
可是这一战却不似往日一般顺利,他的亡灵大军因身份特别并不能在日间作战,敌方好像也知道这点,所以几次出战也都是在白日。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他亦有谋略忠勇。
这一仗持续了很久,前线将士拼命厮杀,只是为了保护身后的那方国土不受侵害。
他们不能退。
贺连战也是如此。
他从踏上这条路以来就注定再无退路。
这是他在战场上度过的第一次除夕,营地里今日也有了些鲜活的气息,战士们都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着话儿,只有他坐在一旁。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了。
京城里的那个家里他永远是一个孤僻的存在,底下的人不敢与他过多接触,每每想要些什么东西时总有人诚惶诚恐的送来,然后很快的消失。
他就在他住的那片小院里每日按照一成不变的安排勤加练习。
那种安静窒息的紧密生活说是不害怕当然是假的,但又能如何呢?
那时的他首先学会的就是忍耐,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从性子开始到整个人散发的气质,无不让人感到压迫。
逢年过节他只有听着院墙外的欢声笑语,转过身他告诉自己,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少年心性终究实在无尽的忍耐中被磨炼的越发深沉内敛。
他以为他以后再也不需要那种名为温情的东西。
然而这片疆场的热血却将他感染,他的豪情与雄心无限扩增。
贺连战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一向以冷血自居的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杯浊酒入喉。
辛辣的味道在身体里,兀自滚烫。
突然有一只手挡在面前,他提壶续酒的动作顿了顿。
仍然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何事?”他问,鼻息之间的酒气连他都被惊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喝了这么多。
“少将军,今日是南国除夕,我们这些人注定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和家人团聚了,兄弟们心里都懂这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们跟着您上了战场那就是为了建功立业,这几次作战下来,您的能力大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今天大家打算敬您一杯,起初的不愉快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这杯酒,我替您满上!”
说话的是他的副将,因为比他年长,所以刚开始对于他这个半路杀出的将军之子很不待见。
没少鼓动部下给他添乱。
贺连战听他这一席话有些茫然,但还是松开了酒壶。
那人便替他斟满了酒,递到他手里。
底下人都看着这里,贺连战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一饮而尽。
“好了,诸位也不要过于放纵自己,敌人说不定就等着我们松懈的这天,都收拾收拾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吧。”
大家没想到贺连战喝完酒就说了这么一段话,各各表情都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仍是答了句是。
贺连战起身,也不顾给他敬酒的那个人现在的尴尬表情,就那样径直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以后,副将的脸上是怎样的狰狞表情。
其实他也没有别的意思。
他只是……只是……太不会表达自己了啊……
月下,莹莹白雪之间,铠甲映着冷光凛凛,贺连战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嘴角泛起淡淡笑意。
一向坚毅的脸庞,此时笼罩着一片柔和,原来,他亦有柔情倾城的绝色容颜,但,恐怕只有那月华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