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小雨淅沥沥在水坑画着圆圈,两层的小楼灯火通明如旧,人们熙熙攘攘,却刻意将热度和音量调低。
往常站在堂屋的房子主人,双双躺于黑色的木棺。
爸爸妈妈感谢着辰楚不曾认识的亲戚,接受着来自他人的简单吊唁。辰楚站在爷爷奶奶中间。他们安详的睡着,任何人都不舍得打扰。爷爷穿着对襟马褂,像极了清朝时有钱人家的老太爷。爷爷威武的身姿很适合这个得胜褂。这一生,爷爷就是得胜的将军,少年孤苦,长在姥姥家,学堂未进半步,却写得一手好字,十八岁返祖籍,无依无靠,成家立业,受人尊敬。旁边,奶奶穿着红色的长袖旗袍裙,还是当年地主家的娇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时代为其择一良婿,琴瑟和鸣,相守一生。
只是,该下雪的季节却飘着雨,单薄的衣服怎么受得住?辰楚在棺中摸索着他们冻僵的手,那样冰凉。要不要告诉爸爸妈妈给爷爷奶奶换身厚衣服,也许并不漂亮,却能剔除这刺骨的寒。
没有唢呐声,没有哀乐音,一切只是如常,如何辨别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象?
八个肚大腰粗的爸爸小时伙伴将辰楚赶到一边,分立爷爷奶奶棺木四角。妈妈端着盛有清水的碗,用棉絮为爷爷奶奶洗脸。即风俗中的净面。妈妈口中念着“爹,留子嘞,娘,留子嘞”。寓意着子孙绵延不绝,只是,辰楚觉得,如果子孙都是自己这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比较好。待妈妈退后,棺盖合上,爸爸妈妈跪在地上,辰楚不知被谁拉了一下,亦跪下,停止她的观看思想。八个彪形大汉右手拿斧头,左手举长钉,在棺木四角落槌,同时,爸爸妈妈喊“爹(妈)躲钉了。”爸爸的声音里溢满了泪。从此,爸爸将是真正的孤儿,再没有人骂他,再没有人管他,更没有人给他一个可以横行霸道的家!
爸爸摔破陶制的盆子,八个人抬着棺木涌着爸爸的身体出了家门,院子里,亲人们泪水挂在脸上,却不能有哭泣之音。因怕被人举报,将入土的棺木重新刨出来,劈开棺木,逼迫先人火葬!
雨水造就的泥泞,省去了人力,被禁声的大卡车低调前往祖坟,被警告的发动机也低声细语。
被簇拥着上车的辰楚扶着棺木,辨不出棺木对面人的黑夜,没有任何遮挡的面庞接受着细雨的冰与凉,对面男人的抽噎陌生而亲切。如天一样的父亲,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在这天杀的黑夜里。辰楚连呼吸都变的小心,知道,哪怕有一丝光照进这漆黑,父亲将突变为如山一样,给辰楚最坚定的依靠,而脸上的热泪只能化作冰冷的雨水。
祖坟,灯火集中照着一个巨大的刚挖好的坑,麦苗依然娇小,当然抵不过铁锨或铁锹的进犯。
众人抬下爷爷奶奶,慌乱的人群,不辨方向的本能,辰楚已分不清一个模样的棺木,爷爷和奶奶分别睡在哪里。
七八个青壮年跳进坑里,接着上面递送的棺木,大声喊着什么摆好位置,七八个人踩着棺木出了坑。主事人喊了一句什么,坑周围一圈,好多人,好多铁锨一起将各自眼前蓬松的土扔向棺木。眼神聚在第一抔黄土落在黑色的棺盖,好想歇斯底里,喉咙里不知嵌了什么东西,泪腺潇洒的跟随本能的心意。
那么多人,几乎是瞬间,棺木不再看得见,黄土堆就土堆,从此,爷爷奶奶也是土堆下的先人。爸爸妈妈在爷爷奶奶墓前烧着纸做的钱,辰楚离得很远。
抬头看着四散的人们,有些还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辰楚有些恨,恨那些从爷爷奶奶身上踩过去的人们。恨那爷爷最爱的黄土,是它们掩埋了辰楚的挚爱。来不及更多的恨,时间督促所有人结束这偷偷的安家。
两个人就那样消失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回到家中,晚上十点多一点儿,堂屋收拾干净,桌席依次摆开,爸爸陪帮忙的人吃吃喝喝,妈妈和几个婶婶里里外外张罗。辰楚藏在房间,将自己埋在玩偶里。这次,再没有人将辰楚从玩偶中救出。这个房间,再没有用处。一切都是默默,所有都是悄无声息。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哭泣成了最大的奢侈,怀念,变的不敢明目张胆。
外边没有吵闹声,隔着房门,辰楚偷偷的看。爸爸并没喝多,不像往日出门应酬的烂醉如泥,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无声的盯着墙上多年前的全家福,那时,辰楚还是奶奶怀中的婴孩。爸爸在想什么,是不是责怪自己没有再拍一张全家福,记录爷爷奶奶此时模样。妈妈劝爸爸回屋休息,爸爸不忘问辰楚的情况,妈妈说辰楚已睡。辰楚小心关了房门。
辰楚静静地依着房门,在有些光亮的黑暗里,诧异,爸爸怎么还对辰楚有挂念?若不是辰楚那天离开,所有人外出寻找,独留爷爷一人在家……就不会……爷爷没事,奶奶就不会……爸爸就不会一下子成为孤儿,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没有人留意,对面的房子,漆黑一团,藏着看不见的恶狼。
辰楚也无心、无意挂念曾经自以为的最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