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儿觉得浑身都痛,眼前除了一抹黑什么都没有。四周又闷又热,自己嘴里呼出的热气会立刻被近在咫尺障碍物反弹回来。有一股力量拖着她在黑暗中不断往前走,而她却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被钉在了地上移动不得,此时的自己,只是穿行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罢了。
在很久以前,包括宋吉祥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林倩儿最害怕的人是长期虐待她的徐妈妈。自然,林倩儿是非常害怕她的,甚至远远地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或是偶然瞥见她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会让年幼的女孩害怕到发抖。可她从没说出口的,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时也不愿拿出来与自己坦白的,是她最害怕的人其实是她的父亲。
林倩儿其实很少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当初父女二人进入宋府不久,父亲便因宋大人举荐而进入大内当差,而自己则被养在宋府里。父亲十天半月休假出宫一次,这便是林倩儿最期待同时也是最害怕的时刻。
小孩子对父亲天生的依恋让林倩儿从父亲结束休假离开宋府回宫时起,便掰着手指头数着下次能见到父亲的日子。不过,那把始终未被自己驯服的,几乎与她小小的身子同样长短的刀,又成了她羞于见到父亲的原因。
父女二人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父亲在教授她武艺。她拼命地想学好,但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对于林倩儿来说,父亲责备的目光,甚至比练习失误时刀割到自己的肉时更让她觉得痛苦。而最让她害怕的,则是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窖。
林倩儿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被父亲扔进地窖里关起来的原因是什么了,或许是那一次父亲休假归来发现她懈怠懒惰,相比于上一次没有任何进步。反正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被关进地窖多半是为了这个原因。相对于对黑暗阴冷环境的恐惧,更让她害怕的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似乎也无法让父亲感到满意。她一次次地被父亲扔进地窖里关起来,任凭宋方和宋吉祥如何劝阻吵闹,也不肯在这一点上让步。父亲的固执甚至有时会让林倩儿觉得,他似乎正是为了将她关进地窖里才教她习武,而不是因为教她习武才将她关进地窖。
这样的感觉,在后来宋吉祥开始混迹街头四处惹下麻烦,林倩儿不得不出面替他一一收拾残局时,更加凸显出来。
一众称霸街市的地痞流氓,面对自认为武功差劲的林倩儿,竟然没一个有还手之力。更加夸张的是,宋吉祥身边有一个身手一流的女侠护驾的传闻,飞快地传遍了京城。
而直到今天白天为止,林倩儿都认为父亲对她的严厉管教与惩罚,不过是他要求高而已。可在今天的黄昏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这都是为什么。
当年的魔教妖女,正是被囚禁于地牢之中。
原来,当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在为自己今后被俘虏被囚禁做准备了。
林倩儿觉得自己的胸口处燃起了一团火,将近二十年来的自责、不安与期待,此时看来,竟通通只是一个笑话。
“倩儿你怎么了?”
林倩儿如同行走在一个漆黑的梦里,猛然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满含着焦急与关切,一下子便打破了笼罩着她的梦境。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眼前如同梦境一般黑暗,周围也同样的阴暗逼仄,惟一不同的,能让她分辨出自己已经脱离了噩梦的,就只有陆寻裕的声音。
“你怎么了?”陆寻裕又问了一遍。
林倩儿这时才发觉自己浑身直冒冷汗且正自哆嗦个不停。
“是方才跳下来时伤到哪里了吗?”陆寻裕在黑暗中看不到林倩儿的表情,见她又久久不搭理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到处摸了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林倩儿抓住陆寻裕的手,突然问道。
“嗯?”陆寻裕猛地抬起头,似乎能透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到林倩儿绝望自嘲的表情,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龙川那个人花花肠子多着呢,不知他有什么目的竟编造这样的谎言。咱们还是赶紧追上我师父那老头子再说吧,这里黑黢黢的,怪吓人的。而且,”陆寻裕说着故意放轻松了语气,“熊小满那家伙挖的地道,牢靠程度简直堪忧啊,咱们还是快钻出去的好。”说着便几乎将林倩儿抱了起来,在黑暗的地道中尽可能快地移动起来。
林倩儿好半天没有说话,陆寻裕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劝说林倩儿不要相信龙川的话可并不容易,因为首先他自己便没有说服自己。
在陆寻裕看来,龙川绝对是一个坏人,而且是一个惯于欺上瞒下、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大骗子。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绝对不会编造这样一个立刻便会被戳穿的谎言的。除非,这件事根本不会被戳穿,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事实。而本应当立即反驳龙川这番荒谬言论的李临风,他那不合常理的沉默,也间接地证实了龙川所说并非虚假。
而最重要的是,一旦认定了林倩儿根本不是李临风与魔教妖女的女儿,那很多困扰陆寻裕已久的问题,就统统迎刃而解了。
首先便是李临风对林倩儿的态度。当初在百里山时,纵然林倩儿一心要赎罪,甘愿入万家楼为俘虏,可作为父亲的李临风,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将自己的女儿交到一群觊觎她已久的豺狼手中了?当初陆寻裕也埋怨李临风,不过他却是认为李临风之所以决定放手,那是因为这么年来的躲藏伪装让这位父亲感到了疲惫与无望,因此才草率地下了决定。不过此时看来,李临风养育林倩儿多年,为的就是诸如万家楼、天星山等门派将他的踪迹找出来后,以林倩儿冒充他的亲生女儿承担所有。
再者,便是龙川对林倩儿奇怪的态度。陆寻裕曾一度认为龙川倾心于林倩儿,而他自己却一直否认,还曾抛出过“同病相怜”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现在陆寻裕终于明白他口中那句“同病相怜”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龙川的父亲在当年围剿李临风时身受重伤,却被同伴抛弃,后又被天星山俘虏关押至今。年幼的龙川寻父至天星山,却被一门心思要复仇的父亲当作武器交到了天星山手里。以至于他小小年纪便戴上了面具,被送入万家楼成为了一名奸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跟他一样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林倩儿产生的特殊的感情,也就是他口中的“同病相怜”。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不过陆寻裕仍然像吞了一嘴沙子似的不舒服。
这个该死的龙川,既然他自己如此痛恨被人当作复仇的工具,甚至为此在暗中陷害天星山要整垮他们,那他又为何非要煽动林倩儿报仇呢?
“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林倩儿突然用力拽停了陆寻裕,口气坚决地说道。
陆寻裕被吓了一跳,生怕林倩儿会突然跑掉,死死地拽着她的手:“倩儿你别冲动,咱们好好合计合计,龙川那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怎么能全信呢?”
“也就是说可以信一部分。”林倩儿抓住了陆寻裕话里的漏洞。
“话不能这么说。”陆寻裕不知该如何用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去劝说别人,顿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想来想去,他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先将林倩儿诓走了再说,便信誓旦旦地说道,“倩儿你千万别信龙川,什么你不是你爹的女儿,这种谎话亏得他想得出来!这世上哪有如此荒谬的事!”
“陆寻裕!”褚江河的嗓音激起阵阵回音飘了过来,那盏灯笼晃晃悠悠的光也跟着靠近了过来。
“师父!”陆寻裕眯起眼睛看向灯笼光线传来的方向,“你这是良心发现回来救我了吗?”
褚江河一只手提着灯笼,将另一只手拢到嘴边讪讪地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方才在惊慌之下逃之夭夭的窘迫,随即快步走到了二人身边,趁着陆寻裕仍在适应光线之时,抬腿便踢了他屁股一下骂道:“该死的臭小子!”
陆寻裕正待回敬褚江河两句,却不料林倩儿竟然抢在他前头向褚江河问道:“您是褚江河对吧,你认识李临风是不是?”
褚江河提起灯笼,几乎凑到了林倩儿脸上,在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后,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陆寻裕说道:“这模样可没青黛俊俏,你这眼睛也不知是怎么瞧人的,干脆为师的将你这对眼珠子给剜出来得了。”
陆寻裕顿时涨红了脸,立刻转向林倩儿解释道:“倩儿你可别听我师父胡说,他向来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惯了的。青黛那回事,不不不,根本就没有青黛那回事。”
林倩儿微微皱了皱眉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对陆寻裕说,而是接着问褚江河:“你与我父亲,”说到父亲两个字,林倩儿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别扭,“就是李临风,你们是旧相识,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求求你,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他的女儿?”
褚江河斜着眼睛看了陆寻裕一眼,只见对方直冲他眨眼睛,他立刻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干咳两声后说道:“这个嘛,我与你爹,不,是李临风,我们的交情可不浅哪。所以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可绝对不是他与那个妖女的女儿,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跟这个臭小子好吧,不用有任何顾忌!”
褚江河说完,得意洋洋地冲陆寻裕挑了挑眉毛。不过,随着陆寻裕露出一个要吃了他的表情,以及林倩儿变得像是刚吃了一个人似的扭曲,他隐隐觉得似乎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