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里地处琅琊邑的西南郊。刘三、夏侯婴一路驰骋于马上穿街过巷,几刻功夫之后便在靠近城墙根下的一个偏僻角落处找到了一间既显宽阔又颇为简陋的大屋,大大的一处门庭之上无匾无额,显得甚是凄凉。
刘三下了马,走上前去,扬起手来咚咚地将门敲过。过了一会,一个躬着身子驼着背的老汉从府中探出头来。
“请……请问你找谁?”
“老先生,我们是来拜访鲁公的,鲁仲连先生。”
“不在。”
老汉说了一句话,就此咣当一声地关上了院门。
刘三、夏侯婴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几乎就此目瞪口呆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我们如此急匆匆地赶了几十里山路,又从徐公那里讨来了引荐信物,直在邑中寻访了半日,府中的老头子竟然以一句“不在”就这样将我们打发了?
这个该死的老头,救人如救火,这可要命了啊。不行,再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跟你们说了不在,你们都回去吧,不要再白白地在这里等候了!”
“喂,喂,喂,老先生,老头!我们找鲁先生有急事啊,救命的,十万火急!”
“你们是不是‘金铁流芳’锻铁铺子的人?”
“是,是,对,对!你们家鲁先生还给我们的铺子题了字呢。”
“哦,那你们怎么不早说?仲连那小子去南郊的护城河边垂钓去了,他走的时候交代如果有‘金铁流芳’的人来寻访,就让你们到那里去找他……咦,人怎么不见了?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得尊老爱幼,竟然对俺这儒家贤者鲁仲连的老父连敬语都不用一句?然后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走了……其实俺的话还没说完,南郊护城河那边垂钓的人有很多,仲连那小子就是头带斗笠、不装鱼饵、喜爱扮酷的那一个。”
因为鲁仲连家的房屋接近西城门,所以刘三、夏侯婴匆匆地由西城门骑马赶了出来,沿着城墙边就此一路向南逶迤而来。
可是,等到刘三两个人“蹬蹬蹬”骑马来到南郊护城河岸,立刻就傻了眼。这哪里来的这么多老头都聚集在这里垂钓?
一条大约千余丈的南郊河岸满满当当地聚集了不下四五十人,其中有中年人,也有少年人,而更多地都是些上了甲子之数、年近古稀的老者。
哇,哇,再度崩溃了。这是让俺们来一段“唐伯虎点秋香”吗?
两个人稍稍商议之后,便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蹬蹬蹬”地骑着马沿着护城河岸缓缓驰过。二人手握缰绳,一边纵马,一边虎视眈眈地一一审视过身侧越过的垂钓人。
“是鲁公吗?”
“鲁先生?”
“仲连先生?”
“鲁仲连——”
“小子,闭嘴!”
“鲁莽的年轻人,快闭上你的鸟嘴吧,要是惊了俺的鱼儿,俺就捏碎你的卵蛋!”
“嘿,小子,你们这是活够了吗?你知道俺是谁吗?琅琊邑的上大夫孟冲是俺的大侄子,你们要是再不滚开,俺就让俺的大侄子罚你们受鲸刑、去齐楚边境戍边,嘿嘿。”
“呔,兀那两个小子,都给老子滚了吧!”
刘三、夏侯婴两个人一阵纵马驰越,又大声地喊叫了一通,顿时犯了众怒。一群老者们都对二人嗔目怒视了起来,眼神中带着隐隐杀气;几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大汉早已站了起来,头发笔直地竖立起来,将头上的冠带高高地顶起了数寸高低;几个少年人都探出一只手来,慢慢地按向腰际剑柄,几乎差一点就欲立剑当场发作了。
刘三、夏侯婴两个人猛然见到这样群情汹涌的一幕,大惊之下早已面色如灰,急忙拽起手中缰绳,将马停下,远远地找了一颗歪柳系住马匹,然后过了好大一会方始再度蹑手蹑脚地走近护城河岸,一一仔细审视过面前的这些垂钓人。
哦,这一个都老掉牙了,旁边还摆放着一根拐杖,应该不像是鲁公仲连。
这一个就更不像了,一脸粗俗鄙陋的样子,哪有半分儒家贤者的样子?
啧,啧,这一位先生的年纪可有些相近了,不过怎么长了一对泛白的死鱼眼,唔……此人居然是个瞎子!瞎子也能垂钓?不过,探身观望一下其身侧的竹筒,又似乎颇有收获呢。高人,真乃高人也。
这一个可就太年轻了,真可怜,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喂,喂,看一眼,不用拔剑吧?
哇,哇,这一个可就更离谱了。戴着一个竹斗笠,装作很深沉的样子,用的还是直钩。什么!没装鱼饵?你老人家以为这样就可以效仿姜太公的遗风了吗?可笑啊,可笑……
“喂,小子,你们是不是‘金铁流芳’的人?老夫在这里等候你们很久了。”
“咦?老家伙,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金铁流芳’的人?哇,哇,小子失礼了,原来您就是鲁公仲连先生,刘三再次拜过。喂,喂,夏侯婴,快过来,鲁仲连先生被我捉……发现了,快来给鲁先生磕头……”
“……此处说话很是不便,你们且随我来吧。”
“这里风清日朗,天高云淡,很好啊……唔,还是听老先生的吩咐吧,我们另寻一个僻静的谈话去处……”
刘三一句话说至中途,忽然感觉到一阵阵无形的杀气由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抬头看时,才知道刚才的那一通大喊大叫再度吸引了在场所有垂钓者的愤怒目光,立刻噤声老老实实地跟着鲁公仲连先生去了。
鲁仲连引着刘三、夏侯婴来到系栓马匹的歪柳树下盘膝坐定,三人团团围成一圈。
“听闻鲁公昔年以‘齐威王讥讽周天子显王’‘殷纣九侯献女遭屠’‘齐湣王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地却被其臣子誓死相拒’之事力劝魏国出兵退秦救赵,又有聊城齐燕困战中以洋洋洒洒千余字信燕将使其羞愧自死一举相助齐国收复失地,从此成就一段传神佳话。未知今日之事,鲁公将用何计策以教小子刘三?”
“老夫早已不问世事多年,几十年间余婉拒此类世俗小事者不下千例,平心而论,既是碰到如眼前之事也理应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但既承阁下平白无故地相赠了一支精致罕有的四寸狼毫,说不得只能暂时抛开市隐之想,为先生谋划上一番。关于此事,个中情由我须得向你说明清楚,我之所以帮助你,并非是因为徐季子的推荐,而是为了偿还阁下的以毫相赠之情。”
“鲁公太过客气了。刘某设在邑中的三家铺子都是由先生题的字,这一笔恩情远在刘三赠毫之前之上,某只不过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罢了。更何况,墨宝名毫原本也只配先生这样的贤者,此乃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之事,刘三敬服先生的高贵品格,区区一支狼毫在某眼中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俗物罢了。”
“这世间的千里马原本常有不曾有缺,而伯乐却极难寻觅,先生如此看重鲁仲连,当为某人生一大知己。从此以后,先生之忧,便是仲连份内之事,余理当为先生排忧解难。至于今日之事,早已尽在仲连心中。我回去便写上一封亲笔信函投递至琅琊邑大夫孟冲手上,劝其着琅琊七贤放人,另外,国都临淄上大夫冯默乃是仲连至交,你只需托人备上厚礼一份,拿了我的手札寻到冯黙府上,他自会带你去拜见齐相后胜,届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琅琊七贤再次见到阁下,只有远远地绕着走的份了。”
“多谢鲁公仗义相助,刘三没齿难忘!”
“不必了,你我乃是君子之交,何必如此戚戚犹若世俗之辈乎?”
“如此幸甚。刘三家中还有一支两寸短毫并一支四寸兔毫,就此一并赠与鲁公好了。”
“咦,果真如此,仲连便就此拜谢了。”
“鲁公此举大可不必,你我乃是君子之交也。”
“唔……然也。”
事后,刘三由士吏曾长亭官邸处寻到了卒吏荆小七,又通过荆小七寻到了邑中赖汉胡不万。因此人曾经数度游历临淄,又对临淄都城中的环境非常熟悉,所以刘三便想托了他去国都送信与四弟徐夫人一并办理此事。胡不万原本是徐夫人在市井中结交的朋友,为人倒也热心仗义,一听到徐夫人的锻铁铺子出了事,便立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将事情应允了下来。十余日前,徐夫人远赴临淄劝请公乘阳庆原本早已备下了一些礼资,因担心不够,刘三又自包了五百金交给了夏侯婴,让他与胡不万骑了两匹快马一起上路。
未时刚过,这边刘三刚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守在在锻铁铺子“金铁流芳”的大力士塔罗便解去了包围之势。刘三疾步来到西贡里长街,待看到这里再度恢复了原有的秩序,由路人、商贾组成的人流早已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起来,心中这才大石落定,胸中竟自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暖意。
鲁公仲连果然出手迅速犀利,想必这一次又在泼墨挥毫之下大大地奋笔疾书了一番,当字字珠玑、句句铿锵、洋洋洒洒的千余字呈送到了邑大夫孟冲面前的时候,不知道这位上大夫大人是否也如当日的燕将一般痛哭流涕不止,羞愧到无地自容了呢。
刘三一边思索,一边信步在人群中穿行,不到片刻,便已来到了锻铁铺子“金铁流芳”之外,想到一众兄弟的生死未卜之谜马上就要揭晓,心中也自惴惴不安起来。
正在犹豫间,“金铁流芳”的铺门霍地一声被人从中打开了,在一阵十分爽朗的笑声中缓缓步出十余个人来,胡贲、灌婴、胡奋、石万钧等人赫然也在其内。刘三尚未开口,为首一个身长八尺,身穿素绸儒衫的年轻俊朗男子早已快步地走了上来,向着刘三拱手一礼。
“儒家张良,见过刘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