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重,露水濛濛,智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檐廊尽头。
刑坤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走回屋内,关上门伏在案边,继续补经刻字,他脑中想着刚才智明说的经文,手底下刻字的速度奇快。
握着刻刀的手像疾疾飞舞的蝴蝶,尤其在特别投入的时候,竟看不清手和刻刀游走于经卷上的具体形态,道道虚影,在竹制经卷上飞走流转,刻字的力道恰到好处,经文的字体也丝毫不差。
这种情形早在刑坤学刻经之后第三个月就出现了。
但智明从未见到过,平日里,除非刑坤上楼来寻他,他是不会主动下楼看刑坤的,智善更是不会下来关照刑坤一点半点,所以二人都不知道他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将这种简单的刻经手法变得如此玄妙。
刑坤努力的刻字,直至天色大亮,门外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停下刻字,目光迎上智善推门而入的身影。
智善还是老样子,看见正在书案后坐着的刑坤,几乎连正眼看他一眼都绝无可能,依旧面无表情。
往常他会径直上四层扫尘、整理,绝对不会停留,也不会搭理刑坤。
但今日他却在刑坤身旁停下来,驻足未行,犹豫了半晌,冷冷的问道:“智明呢?怎么是你?”
智善俯目冷眼瞧着刑坤,带着些许质问的神气。
“智明?他……,他回房间休息了,身体不太舒服。”这一年多,刑坤和智善没有任何来往,他只道智善疑惑原本该智明守夜,如何又变成自己,于是简短回答了他的问话。
“身体不舒服?他怎么了?”智善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冷言询问。
“可能是夜间受寒,脸色很不好。”刑坤同他平日无交往,也不愿意和他多言,低下头继续刻字。
“那你怎么在这?”智善又问。
刑坤抬起头,拿着刻刀的手也停了下来,说道:“智善师兄,昨日我有不懂的经文,今日就要刻好交给般若师兄,所以天还未明,我便拿来问智明师兄,正巧碰到他身体不舒服,气色特别差,就换他回去休息了。”
“原来如此,你说他脸色特别差?嗯……”智善深深的皱起眉头,不再询问刑坤其它事情。
他环视藏经阁一层,未见异样,转身上楼,又来到三层的经室内,寻了一圈,也未见任何异样。
“怪了,分明闻到一股青竹丝的味道。”智善犹豫片刻,离开三层,回到四层:“这气味只散到三楼?……”
……
黎明前,弱光昏暗,智明离开刑坤,未回房休息,双腿颤抖,虚弱至极,一路躲藏,跑到松境寺侧门,溜出寺院。
一夜露水,林间泥土湿滑,绿草茵茵丛生,他穿梭在其间,来到峣巍岭西南山脊,密林深处碎石散落,渐行渐远,忽然一条古旧碎石窄道出现在眼底,隐匿于莽草丛生之间。
智明颤颤巍巍,昏昏沉沉,好不容易走到碎石尽头,一座敞门大开的古墓,破旧不堪,墓碑侧倒,一丈高五尺宽。
刻着:殷国忠烈邹氏亡夫之墓。
碑文镌刻虽深,布满石碑,但也熬不过风吹雨蚀,早已看不清内容为何。
此乃前朝人之墓,历三百年,忘却尘埃,死者已逝,生者犹存,朝代更迭,古墓早已被人遗忘,前朝忠烈更是入不得今朝眼目,埋在这尧巍岭西南山脊,避世而存。
智明手扶古墓石门,一跌一撞,踩下石阶,走进墓室,黑暗中,隐约可见石阶三层,直通墓穴底部。
三层墓道,石阶冰冷,空气寒臭湿潮,他双腿如灌铅,总算踏入墓底,浑身无力,挪至棺木旁,推开棺盖,爬进其中,盖紧棺木,昏沉睡去。
盖棺瞬间,乌烟四起,黑影晃动,墓主人的冷笑声不绝于耳。
“小和尚,你怎生这副模样?被曲宁吸了精血?你太大意了!”
智明入梦,梦境中同邹江云见面:“杀之后生……,我修炼不了!曲宁之事,纯属意外,莫再提!”
邹江云穿戴前朝武将官服,冷目半嘲:“莫再提?哈哈哈!你是动了凡心?真是丢脸!杀之后生修炼不了?我给你如此精贵的功法,你却不珍惜?老和尚已经活够一百三十载,我要他的舍利子,你不修炼此法,怎么杀得掉能净老秃驴?”
智明沉默良久,叹道:“杀掉能净禅师?谈何容易!他体内的舍利百年已成,又如何?你我都近不得他身,我也奇怪,能净这老家伙怎么会有紫气护体,这股紫气既非仙法,又非道术,更不是佛法……”
“难道,我得亲自出马?”邹江云阴沉的脸布满血纹,双目空洞黑暗,乌唇黄齿,厉眉倒竖。
“不必!我自会查明原因!到时候,总有机会杀了他!你休再啰嗦,你我交易明白,互为利益,快救我性命!午后还要赶回藏经阁!”智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邹江云心内不爽,却不可发作,小和尚还有利用价值,也罢,随他意!
“小和尚,今日我若不救你,必死无疑,你体内佛性精血已被曲宁吸干,如今,我能给你的,哼!只有阴灵的残魂,要也罢,不要也罢,你都是死路一条,得了残魂,三生三世,不入轮回,不得天道!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梦境消隐,墓室清冷,邹江云残忍的狂笑响彻墓室,消散在四周石壁中。
棺木近旁,乌烟升腾,黑影四窜,灌入其间,智明彻底陷入无底黑暗,三生三世,魂灭魄尽。
许久后,直到近午时分,他终于恢复如初,精神饱满地爬出棺木,走出古墓,回到地面,刺目的阳光射得他睁不开眼,令他百般难受。
“已经无法忍受阳光了吗?唉!看来必须尽快杀了智善,取他的精血,压住厉鬼残魂!”智明的目光透出极度的冷暗残忍,望向远方,松境寺,那个曾今以为可以依托一生的地方。
“舍不住孩子套不住狼,豁出去了!能净的舍利子终归是我的!邹江云,你控制不了我!”智明捂住双目,不敢再看透过林梢的光线。
……
午后的骄阳耀目,般若师兄带着四名小沙弥,手托经卷,刚刚离开藏经阁。
智明躲在角落,见般若走远,才敢掩目跑入经阁,他没有理睬刑坤,用手遮住脸,径直狂奔上三层。
刑坤被他的脚步声惊动,转头时,只见他拂袖遮面,快步上楼,竟未和他招呼一声。
平日,智明对他照顾有加,不知不懂者,都可以询问他,不论问题的深浅大小,他皆有帮忙,对此刑坤深怀感激,昨夜见他面色惨暗,气色憔悴,已经甚是担心了,从早上至近午,总算见他回来,怎么能不去问一下呢?
他忙起身追去三层经室。
追至三层经室门口,已然不见智明身影,又不敢妄入,便站在经室外,翘首张望,附声轻问着:“智明师兄?你身体可安好?我很担心你!昨夜是受凉,惹风寒了吗?要不要喝些汤药?”
许久后,从里面传来智明的声音,底气明显不同,分明是恢复了。
“智惠,我暂时不需要喝药,你快去做事,今日申时,般若师兄还会过来一趟,昨日他说要来取修好的经文。”
智明躲在第十八排经架后,不敢露面,只顾打开暗格,取出《亡者苦修》,细细翻看,得到恶鬼的残魂,再来修炼杀之后生,也许会有突破,所以他不希望刑坤此时进来,浪费他的时间。
如今已是残魂躯体,似死似活,正巧符合功法要求,他盘膝坐定,口念亡者苦修大法的冥心决,肩膀冒出绿烟,双目滴血,尖牙长出,几近极致,就差一点半点,便可达成,但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
他不明白,此法为恶鬼邪法,万万不该在佛寺内修炼,松境寺几百年之久,佛光护佑,只有生灵可借佛荫修成小妖,恶鬼却留存不得。
智明虽存肉身,实为亡体,不该久留寺庙,更不能在此圣洁之地修炼恶鬼邪法,杀之后生乃越界招数,是《亡者苦修》第七式,凡人或妖突破此招式,就会被侵蚀灵魂成为恶鬼,从人界、妖道堕入鬼域,永远丧失修炼成魔的资格。
“唉!怎么回事?为何还是不行?”他停下修炼,百思不得其解,收起竹卷,走至三层案几边坐下,呆视间,脑中却又想起曲宁。
对于不能在佛寺修炼恶鬼邪法之事,邹江云一直未告知实情,若智明完全成为恶鬼,便再也入不得寺庙,计划就无法完成,哄骗小沙弥堕入圈套,绝非一次两次。
两百年间,不说多,诱亡沙弥足足千人有余,只是天资上,唯独这叫做智明的沙弥得天独厚,符合他的要求,如若不然,早就将他吃掉,何苦还费力给他残魂,让他修炼《亡者苦修》。
刑坤的探视被智明拒绝后,他独自回到一层,将一些未做完的事情做好,就去二楼忙打扫整理的事,许久之后,正在二楼整理时,忽然听见三楼隐隐传来脚步声。
他放下手中的活,赶忙起身跑到三楼,急急的轻叩门框,轻声唤道:“智明师兄,是我,是智惠,可以进来看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