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
李白心中稍定,回道:“我在这林中迷路了,不知道道长是否知道出山的路?”
那青年道士勾起嘴角:“我不知道出山的路,我倒是知道出世的路。”
李白心中微窘,敢情这个道士脑子不太正常。
但是他倒也没有出言讥讽,拿出平日与胡紫阳元丹丘他们打机锋的语气回道:“我还没入世,不想出世。”
青年道士哈哈大笑:“好小子,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
李白更窘了,哪有人随随便便就要收人为徒的,更不要说还是道士。
他老实地回答:“我不想出家作道士。”
青年道士故作神秘老成地摇摇头:“可惜…可惜…你天生一副仙骨,若是学道,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又不死心道:“你拜我为师,便可长生久视,逍遥自在,你愿不愿意?”
别说,这“长生久视”正戳中李白内心,他自从母亲死后,便对母亲临死前与自己讲的月宫嫦娥灵药的故事记忆深刻。
小时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悲伤深深地映在他的脑子里,而这青年道士所说的话,正像是溺水之人眼前的一根稻草。
然而飞升成仙毕竟是传说,虽然他生长这二十几年所见的道术甚至文气,都有不可言说的神妙之处,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有人真的有凭虚御空长生久视的功夫。
而且眼前这道士,虽然看起来光风霁月别有一番风流蕴藉,相貌也是李白见过男子中一等一的俊俏,举手投足中却透露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李白便当他说的只是玩笑话,摆摆手道:“我不需要修道才能逍遥自在,只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无论做什么都能逍遥自在。你不用再说了,如果你不能把我带出这林子,我们便就此别过。”
青年道士讪讪一笑:“你这小子,不要这么着急嘛,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我名司马承祯,你叫我白云子师父就好啦!”
李白腹诽,不要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自称师父啊,却还是依礼道:“白云子道长有礼,我叫李白,字太白。”
司马承祯更是眼睛发亮:“太白…好名字!”说着便要上前抓李白的手腕。
李白侧身避过,皱眉道:“道长这是?”
司马承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笑道:“无妨无妨,是我失礼了。”
“你说你想走出这林子,你不想去看看那三人做了什么吗?”
李白心中大震:“你!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到底有何居心!”
司马承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说过啦,我叫司马承祯,我只是看你天资绝佳,想收你为徒而已。”
李白按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司马承祯笑道:“你一个弱冠小子,我还能图你点什么?不相信的话,你挥剑来砍我吧!”
李白也不再忍让,山鬼顿时出鞘,一招长短剑·五七·蛇势剑身以蛇形向前冲去,李白这一招并未尽全力,眼前的人虽然行迹可疑,却毕竟没有对自己显示出敌意与攻击。
没想到剑身接触这道士周身一丈外时,顿时仿佛击入了虚空,整个剑势顿时松散,若不是李白保留了力量,恐怕手臂已然脱臼。
李白惊疑不定,抽回山鬼,却见剑身并无异样。
司马承祯手上白色拂尘轻轻甩了甩,笑道:“还不够还不够,用尽你的全力再来。”
听闻此言,李白便无保留,只是留有一个心眼,不再猛攻,并暗暗用内力保护自己周身筋骨。
李白剑花一挽,长短剑·六十·变通使出,这招本是应变之招,此时面对眼前不知底细的司马承祯,他并未向刚才那样一剑到底,而是在司马承祯一丈外瞬间击出数剑。
果然发现司马承祯周身仿佛有一层透明气罩,自己的剑击在距他身体一丈以内气罩以外的地方,便会如同击在某种粘稠胶体上使不上劲,而再往里便一点也用不上力,剑身寸进不得。
李白并不轻言放弃,他在这瞬间几乎将长短剑六十四招尽数施出,却始终无法贴近司马承祯的身体。
司马承祯见他忙碌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没有用的,你是没有办法接近……”
就在他大笑分心之时,李白心中默念胡紫阳教自己的掌心雷:“
五百雷神掌中存,
推开地裂天也崩。
精斜鬼怪若逢此,
顷刻之间化灰尘。”
时间紧迫,李白无法使用朱砂作为引,威力不及平时,却也引来了数根树干粗细的炸雷,只见电光一闪,雷霆尽数劈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李白注视着司马承祯的方向,只见他身边仿佛有一个透明的球形屏障,雷电尽数吸附盘踞其上,却无法继续向下伤害司马承祯半分。
数息过后,雷电消湮不见,司马承祯周围的草木尽数化作焦灰,而他本人却连一根发丝也没有乱。
司马承祯将拂尘插入后颈,拍手道:“好!掌心雷能被你发挥如此威力,不愧是天生仙骨。这掌心雷是谁教你的?”
李白也存了个心眼,道:“不告诉你。”
司马承祯哭笑不得:“你看了我的本事,不要说你,便是十个你百个你也无法伤我分毫,你可愿跟我修道?”
李白摇摇头:“我已经有师父了。”
司马承祯依然耐心不减:“那你介意多个师父么?”
李白也却他磨的没了耐性:“天下这么多人,为什么非我不可?”
“天下人多是没错,可是有仙骨的却只有你一个。”
“这仙骨跟你又没有关系。”
司马承祯的眼睛突然沉了下来,在夜色中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李白有一瞬间的害怕,虽然这白云子一直笑嘻嘻不着调的样子,可是本事却很是了得,如果他想杀了自己,也只是分分钟的事。难道今天便要交代在这里么?
司马承祯却好似遇到什么好笑的事:“看你那紧张的表情,哈哈哈……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着,他一把拎气李白后衣领,轻盈几个纵跃,已经与树梢齐平。
李白大惊,却也不敢挣扎,害怕影响司马承祯导致两个人一齐坠落。
眼见树林已经在自己脚下,司马承祯露出与刚才绝然不同的认真表情,单手迅速地结印,口中呼哨一声。
只听见一声长啸,一只硕大的大鹏凭空出现在二人身下。
李白与赵蕤相处十年,几乎已经见过蜀中所有珍禽异鸟,然而这比马车还要大一倍的大鹏却还是第一次见。
他纳罕地摸摸大鹏脊背上的羽毛:“这大鹏是你变出来的?”
司马承祯对李白这个反应很是满意,略带自得道:“算是吧。”
又道:“这下你愿意拜我为师罢?”
李白心中失笑,你当是哄小孩呢?
他忽然觉得白云子这人似乎也不赖,便道:“这件事,我得回梓州询问我师父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司马承祯露出胜利的笑容,仿佛一个得到自己心爱糖果的孩子。
“梓州也不远,不如我们现在就启程。”
李白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现在有要事在身,等我此间事了再说。”
司马承祯询问他什么事,李白便从绵州见到河上女尸,到千里赶路追到瞿塘峡,再到如今的事都讲了一遍,讲完突然想起刚才司马承祯说的话:“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看看那三个人到此地做什么吗?怎么又把我从林子里带出来了?”
司马承祯答道:“你刚才使掌心雷那么大动静,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了。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再寻找解决办法吧。”
李白也没法子,便完全放松,享受在大鹏身上乘风而起的感受。
大鹏飞在云端,连看天上的明月都仿佛大了一些。
李白想到《庄子·逍遥游》中的句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眼前的这个大鹏已经如此之大,不知那几千里大小的大鹏有多大。
他俯瞰下方的山丘、森林还有远处江陵城的灯火,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长啸而歌道:“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像其势,髣髴其形。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画,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然後六月一息,至于海湄。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势所射,馀风所吹。溟涨沸渭,巖峦纷披。天吴为之怵栗,海若为之躨跜。巨鼇冠山而却走,长鲸腾海而下驰。缩壳挫鬣,莫之敢窥。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精卫殷勤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戏暘谷而徘徊,冯炎洲而抑扬。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司马承祯在一旁看着李白意气风发的样子,微笑道:“你有如此之感悟,入我道便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