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实，直呛得张斯良说不出话来，由此，张斯良脸色都渐渐变黑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给一个考生呛的下不了台，他分明觉得尹天生是有意要戏弄自己，但是看着尹天生那诚恳的目光，努努嘴，又说不出话来。
怪就怪自己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本意是示好之举，落在尹天生眼里就变得很奇怪了。
放在一个学生的眼里的确很奇怪，堂堂一介考官凭什么对自己点头示好？点一下头一百两银子，要是换做窦学究，恐怕早就摸银子了。
既然不是要收银子，尹天生仿佛大大地喘出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虽然也很奇怪，但也就没再多问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哪怕有疑惑，也不会再问，言多必失，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尹天生再次向下一科考场走去，当然他也没有注意到高强，此时也来到了第四场考试的校场。
第五场，考数艺九科，也是县试的最后一场了。
考间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副算盘，还有一张试卷。
“山中有农妇，每日采清泉一桶灌于缸中，桶深两尺，缸深五尺，然缸底有裂痕，每每有余漏，且问，多少日可灌满整缸清泉？”
看了看考题，尹天生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
首先缸底有裂痕，这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因为没有人知道缸底每天会流出多少水来。其次，只说了桶深和缸深，却没有说桶和缸的直径大小，这就让人开始犯难了。
尹天生咬着笔头，他决定先想一想，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师兄天慈，那是发生在某年夏天的一件事……
第五场考场，依旧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除了已坐在考间里的尹天生，此刻就只有高强了。
几乎是随着尹天生步伐，高强立即就追赶来到了第五场考试的考场，第四场考试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真正要追赶的人是尹天生。
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人追赶，这个人尤其还是尹天生。县试第一是他的，国考状元也是他的，高强虽然不明白尹天生为何会考得这么快，但是他不允许自己落后。
落后往往意味着被动，而被动的人通常会被挨打，高强知道自己很强，但他不信有人比他还强。
他甚至比大明宫中的那个她还要快，所以他有着绝对自信。因为他不信尹天生会比她还强。
天下几乎没有人在六艺上能强过她，轮六艺，她天下第一，哪怕最负盛名的才子也不能，就算是当朝状元也不能，高强承认哪怕是自己也强不过大明宫中的那个女人，但是在速度上，他不认为自己会落后。
“我不管你是怎么能这么快来到第五场考试的，但是只有我在，就没有人会得第一。”
高强用平静地口吻自言自语，少年的眼中满是坚定，因为县试的关系，少年难得身后无刀，但心中却藏有一把无比锋锐的刀。
于是他找到第五场考官，进了考间，只是微微看了几眼试卷，便随着算盘敲打的声音，开始在草纸上计算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尹天生想了很久，高强同样算了很久。
因为时间太长的关系，使得尹天生对那件事的记忆都有些模糊，所以他想了很久很久。
那还是他三岁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天慈比尹天生长四岁，但那时候也是身材矮小，七岁的天慈每天都需要来往一里外的溪边打水，然后灌进水缸中。
三岁的尹天生整天就跟在天慈身后，看着天慈打水灌水，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水缸底部开始有些渗水的痕迹。
由于他们很穷，穷的连一口水缸也买不起，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了主意。
于是天慈就提议，以后每天只打两桶水，这样就不会白做无用功了。
但是尹天生却不同意，因为这样的话，每天的水都会不够喝，甚至连做饭都不够，三岁的尹天生和七岁的天慈互相争执，僵持不下，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于是到最后，尹天生决定自己去打水。
可以想象，一个三岁的儿童吃力地提着水桶去一里外的溪边打水时的景象，一路上洒却清水无数，滋润了山间的花花草草。
尽管这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但是执拗绝强的尹天生还是不愿就此服输。
一天，整整一天的时间，尹天生终于如愿以偿的将水缸灌满了溪水。
就在尹天生欢呼雀跃的时候，就在这时，水缸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一下就炸开了。
满满的一缸清水顿时就流的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个时候，天慈出现了，他板着一张脸看着一脸哭丧的尹天生，然后教训道，你看，是你执意要打满整个水缸的，现在不仅没有水了，就连水缸也破了，你说我们哪有钱再买一个水缸。
尹天生哭丧着一张脸，欲哭无泪，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水缸忽然之间会破。
天慈说，你看，这水缸就好比人心，人心不足才会吞象，就像是之前我们每天还有两桶水喝，可是现在就只有一桶水了，因为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水缸。
尹天生好像有点明白了，于是问天慈，师兄，是不是因为我太贪心了，所以水缸承受不住贪心的结果，才会炸开？
天慈板着脸说，不，我是说，如果我们同时有两个水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在那个令人感到悲伤的季节里，最终以尹天生化了十几天的缘换得两口水缸而告终。
……
……
现在，尹天生想起了这段往事，于是心中也对这道古怪至极的难题有了答案。
挥起手中的笔，工整地写下了答案：“无论几日也打不满水，水缸会破，自然无水。”
写完这寥寥几个字后，尹天生走出考间，交上了卷子，便离开了考场。
他是第一个考完县试离开的考生，甚至比大明宫中那个她还要快。
尹天生不知道自己考试的结果如何，但是他不会去求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道理。
就好比那个当初破裂的水缸，因为尹天生的坚持而使得水缸破裂从而一无所有，就好比此刻还坐在考间里不断演练计算的高强，因为人心不足，所以不愿花费时间思考，自然不会是第一个离开的那个人。
高强此刻依旧还是计算着，他已经接连写了六张稿纸了。
假设法，穷举法，高强已经算出了至少两种结果。
越算，他就越是心烦意乱，这种算法无穷无尽，在算下去还有更多结果，也不知道究竟要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高强的确很急，但是他能够确定尹天生此刻也一定在算，他自信自己算的要比尹天生更快，他不愿意在任何一方面被尹天生超越，哪怕是速度。
高强继续埋头苦算着，从始至终他都坚信，自己一定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那个人，他是注定得到第一的那个人，谁也拿不走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因为他很强。
幽静的考间，草纸越积越厚，高强还在继续演算……
……
……
尹天生走出考场，此时才没过午时，所以齐州城街上依旧还能看见昔日些许的热闹气氛。
因为国考的关系，小摊小贩一概不准设摊吆喝，就连大街上都站满了士兵，驻守巡逻，一旦发现有闹事的人，或者是有可能扰乱国考行为的人或事，一概抓走，从严处治。
尹天生一个人低头站在街上想了许久，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从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迷茫中看出，他现在有烦恼。
烦恼不会无故而至，总是事出有因，尹天生就这样站在考场门口一脸茫然，直到有士兵注意到了他，满脸不善地打量着尹天生，这时他才觉得自己似乎多有不妥，一直站在这里不离开，实在很扎眼。
于是尹天生慢慢挪动步伐向着街道深处走去，一时间不知自己到底该去哪里。
从某种角度来讲，县试结束，就代表着甲字班的学生再也不是齐州学府的学生了，既然不再是那里的学生，总没有理由一直住在那里。
所以尹天生才很茫然，因为他很穷，穷的连一件衣裳都买不起，更不要说吃住了，同样自己已经被天慈赶下了山，更没有说回去的道理了。
尹天生最终还是回到了齐州学府，因为他还需要回去拿东西。
虽然尹天生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来的时候更是只有一个包袱那么简单，但对于像他这样的穷人来说，几件衣裳总还是值得去取得。
齐州学府里没什么人，因为国考的关系，其他班的学生都放了假，所以整个书院里静悄悄的，前一个月里满处读书声的青石板小路也再不见半点声音，有的只是风吹树叶飘。
尹天生取出一块抹布，仔仔细细的将房间里的桌子板凳擦拭干净，然后又用扫帚将地上的灰尘清扫了一遍，最后洒上点水，这才坐在床沿上，满意地看着眼前干净明亮的屋子。
这半年里他每天都会打扫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今天既然已是最后一天，自然应当格外干净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