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嗯,爸爸把他的臭袜子藏进了我的衣服里。早说让我拿来洗嘛。这么腥的沙子。”娜娜莉忍不住闻了闻,好像不确定袜子又臭又脏就不甘心下结论定义他父亲做的坏事有多讨人厌似的。女孩儿眉头皱着,将袜子和刚刚从食品柜底下搜出来的内衣团在一起扔进了木盆。
“噢,新年时要是有一大盆新衣服一定是万分开心的事。”阿夏莉习惯性地从落地窗帘后面拿过来一团儿布——一条已经穿破了的裤子,再看看光洁的地板中央不知不觉积了一盆一桶的待洗衣物,轻声说道,“看来,我们要换个游戏方式了,更像是比赛。如果我们在撒尔金回来之前还有时间开化妆舞会,那准会吓他一跳。”
“就这样办。”娜娜莉嗅着花裙子上的薰衣草香味儿,细细辨认是否有恶心得要命的汗腥味遗留在那儿,再嗅嗅自己染上不良气味的双手,决心不可以原谅父亲。女孩儿洗过手重新整理衣箱,将父亲的衣物分捡出来,另找个衣柜码好。
撒尔金回来的不算晚,一身脏地将河里的泥沙带到了地板上。
“爸爸,正好鱼汤还是温的,喝了解解渴吧!”
撒尔金和阿夏莉互致颔首礼后男主人匆匆进入室内换装。娜娜莉新添一套纯银餐具,暗自祈祷泄露了一丝紧张感的父亲能够一次性找到她特意准备出来放在衣柜第一排的那套素雅的长袍,然而父亲只是换上了干净的短猎装,分体的衣饰将男主人魁梧身躯里面勇猛的气魄毫无遮拦地展露在外。他一脚挪开餐凳,像一头装饰了月牙纹胸甲扎紧金腰带的棕熊顽皮地坐在了桌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对面的阿夏莉。只有娜娜莉清楚父亲心中有多高兴了。
“看看爸爸带回了什么。”撒尔金畅快地笑着,“别动,这是食人鱼。”
“对付食人鱼我和爸爸一样是个好小伙子,拿起锅子来我还是个好厨子。”娜娜莉抓起鲜活的鱼。
“你快过来吃东西吧。”撒尔金不好意思地招呼耍宝的女儿。
餐桌上是无言的,却也是最好最轻松的,任谁都无须刻意草拟话题。
“明天我要到诺格罗德去了。”
阿夏莉突然这么说,撒尔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娜娜莉没有在意,因为阿夏莉经常受托到那边儿谈生意。那是她在嘉兰岛的职责,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蓝衣女人喝着鱼汤,细细品尝舌尖之味。诺格罗德有着比之美味百倍的宫庭佳肴,饰金的宫墙更是胜过这里的原木建筑。不需要年年修葺,少了为生计奔忙,有更多的时间随意打发。但是,除了已拥有的财富,其它的东西都是不确定的。一群不知如何排遣寂寞的人在一起欢宴游乐,彼此分享寂寞与试探悲哀的深度。冥冥之中,知心人突然变得很多很多,一句无心的话也有人倾听有人关注。说到底还是不够寂寞!
阿夏莉搅了搅鱼汤,汤的颜色更白了,汤里是恒久不变的香浓滋味儿,而宫庭宴饮品鉴的是不同心思调配出的头香,中段必有如履薄冰的曲意逢迎与患得患失衍生出来的空虚寂寥,尾香也许还会带着一丝无奈。
这真的是阿夏莉想要的生活,还是想要逃开的窘境?
“我不能过来陪娜娜莉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能够照顾好自己。”
“好的。”撒尔金使劲儿张了几次嘴却再没能说出些别的,他也不勉强自己了,开始大口吞咽。
“啊,爸爸,鱼汤里可能有小刺,你要小心噢。”娜娜莉清理了小餐桌桌面,很高兴终于可以上阿夏莉做的甜品了。
“我要辞行了。天晚了,我一个单身女人出入不方便,而且还有行装要打理。我回去了。”
“阿夏莉……”娜娜莉低声叫她。
“慢走。”撒尔金愣愣地坐着说道。
“爸爸,你能不能抛下面子送一送阿夏莉,这也是应有的礼节。”娜娜莉柔声撒着娇说。
“送什么送,她又不是第一次来,这样来去自在挺好的,就像在家里一样。”
“好吗,是不是太过自由显得不在意了?”娜娜莉支着下颌看父亲。
撒尔金见她拧眉知她又要说教父亲谈恋爱的话,暗想是不是女人跟着阿夏莉久了都会变得大胆起来。
“爸爸,您能不能对阿夏莉用点儿心,下次别再带鱼回家了。嘉兰岛的人吃鱼都吃腻了。”
“那你要什么?”
“羊腿也行、兔子也行。”
“我女儿说要什么就买什么。”
“还有,爸爸,我和您说过多少次了,要我洗的衣服就交给我,不要塞起来。”
撒尔金老脸一红,说道:“被你发现了?我想着回来早就自己洗,怕你发现,我的衣服总容易脏,不是我不小心。”
“脏了我给你洗啊!”娜娜莉噘着嘴说,“和妈妈相比,我也是干活儿的好手。”
“是,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是他听得诸神的赞歌比别人都多,嘿嘿嘿嘿。”
“爸爸,我真心希望你听见的赞歌比别人都多,不仅有个好女儿还会再有个好妻子。我想妈妈也会高兴你不再孤单的。这是阿夏莉亲手做的糕点,我都没有打下手噢!”
“她学会做甜点了!”撒尔金细细咀嚼。
阿夏莉用学来的手艺为自己的出行准备餐点。不大的小屋里一会儿就飘满了粉糕的熟香气。手边是狗头金找来的天然金,足足有26磅重,沉重得令她柔弱的双肩很难负担得起。这份沉重,不仅因为米勒下达的任务,而且主要是因为她真的怀疑这东西能打动里尤里。矮人喜欢黄金,米勒私以为矮人贵族贪婪,殊不知一枚金锥还不如丹芝、番红花、冬虫夏草、铁皮石斛更能戳中里尤里的心呢!
“阿夏莉,你的新任务。”戗毛了的琉璃金刚鹦鹉飞落到衣架上,伸出一只爪子。
“谢谢你,‘酋长’!”
鹦鹉今次没有耍赖不走而是逃也似地飞了。
阿夏莉望着大鸟飞离的方向,浓黑的夜幕压在了地平线上,那道昏黄的亮线之中仿佛有隐秘的咒纹浮现,掌心摊开的字条上写着“即刻启程核查图森的业务”。
那不是柯林斯负责的帐务吗?
迪奥的餐厅里柯林斯正大声反对阿夏莉插手他管辖的事务。
“要去也是我去,轮也轮不到阿夏莉。”
“你也可以同去。”
瑟兰督伊扔给他一张报文,柯林斯疑惑地展开,旋即明了瑟兰督伊的用意。
迪奥看看金发精灵,再看看银发精灵,正奇怪一张纸就使得柯林斯不闹了?
“瑟兰督伊,我要与阿夏莉同去。”卓雅突然出现。
“你不必去。”
“我非要去。”
“明天有我跟着,不会出什么事的。”柯林斯别有深意地调侃。
卓雅握紧了弓臂,咬着唇说:“能出什么事儿!”
另一边,阿夏莉还不知道卓雅会同行,她没想到“酋长”凌乱的毛是被女精灵以箭威胁钻树墙树洞刮成那样的。她在心中衡量两个决定。里尤里的音容笑貌是那么可爱,周身闪烁着爱人般完美的光辉,但不知这是贵族思想中的哪一面,另一面是否完全相反却又百倍肖似地完美般的狰狞。阿夏莉仿佛预见,美丽的女人在金丝笼的边框上舞蹈,不知哪一步行差踏错落入已知又无知的陷阱。她已知终会陷落,却不知会如何结束。是死亡,是幽禁,死亡总还好,她仅知自己不想坐在金丝笼里哭!
瑟兰督伊的命令是最好的借口,阿夏莉推开大金块,决定不带这东西去拜访图森老鬼,也许此次错过,今生再无缘手刃仇人。
精灵的大船航行在无风的阿杜兰特河上,因为久旱无雨,河面缩小很多,阿夏莉迎向行船带来的躁热的微风,细数岸边人类安居的村镇。各色房屋周边种植了许多绿色植物,人们从裸露的河床上取泥培在植株根部。阿杜兰特多久没有泛滥了,以至于河床上都是深深浅浅的坑洞,以至于人们不得不进入水里挖泥取肥。
“卓雅,你过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如果你想此行彻查清楚,想要取得成绩,就必须听我的。”阿夏莉看着河岸上的饮烟和成排的蔫蔫的斑叶白蜡,她终于转向女精灵,“我知道你会计算帐目,但是图森不会把隐秘的东西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他会把帐做平,而我们想找的东西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才能发现端倪。”
“你的方法?”
“那正是我现在要同你交待的……”
在通往诺格罗德的行程中,阿夏莉和卓雅相处融恰,但她们没有谈过除了帐务之外的任何一句话。柯林斯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投资上,只等登岸施展致富的魔法。聚宝盆中越变越大的财物俨然唾手可得。笑声未了,他猛然顿住。
下船以后柯林斯将金币分成两堆,其中一堆订购了鹰嘴豆。
“都是迪奥臭小子坏事,非要吃鹰嘴豆泥,瑟兰督伊一定很快会过问这批豆子的。我的财产将折损一半有余。”柯林斯暗自皱眉,打算挑些升值迅速的投机商品补偿自己,他同时拿到了一份清单,重点调查集市上木材、火鸡和青紫蓝兔的现行价格。柯林斯乐得离开两个女孩子,所以愉快地接受了阿夏莉的请求。
这个市场上美型的青紫蓝兔最多,而且一直都是最受欢迎的。柯林斯买了一只胆小的雌兔,算是带给迪奥的礼物。他看到了那些成堆的白花花的海蓝宝原石,很多人在抢购微带蓝色荧光的珠子。那些珍贵的金章已经不摆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地摊上了,而是转入门店封装在展台上的水晶匣里。
柯林斯迈过那些扎成串儿的禽类钻进后面一间石头铺子,躲开了活鸡的气味。店主正用布擦拭着器具上的灰,惊飞的鸡还在篷子里扑翅,间或被无辜踩中的鸭子大声哑哑。
“今天起风了,外面尘沙大吧?”店主看着这个伪装成普通商人的精灵。
“真无聊!”柯林斯逛了一圈儿。
“我这里有些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他从墙角布帘后面端出一只黑木雕的盒子,弯腰放在锦凳上,让柯林斯觉得这东西分量不轻。
“集市的格局混乱,谁能想到活禽市场里还藏着金店。”
“噢,这不是金店,只是个小小的石头铺子,仅仅靠着熟客介绍讨生活。有意思的还有这些。”他又从柜子最底下搬出几卷软裱的画芯,一手掸掸尘,一手拂开女子娇美的面颊。
可惜柯林斯对女子的大头像不感兴趣,而对盒子里的精金像章的估价他们又谈不拢。柯林斯并非想要金子保存财富,也不想要古董标榜财力、品位,他才不管经手的东西有没有价值,只要能稳赚一笔快钱儿就可以了。
店主皱起了眉。
“门外的那些海蓝宝石早晚会降,不管它蓝不蓝,它都只是石头块儿。”
“算了,我买几只火********没有火鸡。”
“我去市场上。”
“早断货了。诺格罗德山林里的火鸡都被吃干净了,你等着明年它们从别处溜达来吧。”店主没好气地说,“有的东西不要,好东西也不要,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图森近期进了很多火鸡,而市场上真的没有贩卖火鸡的。快给我倒杯水。虽然一路都有卖水的但这干热的天气真是太消耗体力了。”踱回住处的柯林斯汇报自己的见闻。
卓雅给他倒了杯苦瓜汁。
“你还想变得更瘦?”柯林斯狠狠咂下嘴,“那你就不应该吃零食。你又买那么多果脯做什么?”
“送给朋友。每次都让别的精灵送礼物,我也应当还礼。”卓雅捧着杯子慢慢喝,“挺清凉的!”
“给我倒点儿蜂蜜。”
“自己动手。”
阿夏莉拿来了蜜糖罐,说道:“图森的账面与库存实物相符,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经营损耗相当多,还有就是这三项货物让我觉得异常。”
“海蓝宝还是很抢手,平庸的货最便宜最好卖。”
“旅行者的守护石。”
“最好卖的兔子是体形适中的。这与图森的思维方式大不相同,他进货最多的是体形较小的标准型兔,这在市场上已经不好找了。”
“我一定会找出查出问题的方法。”
“图森对你很客气,为什么一定要查出问题呢?”
“为什么呢?”阿夏莉含着笑声假意质问自己。
“如果没问题,我们不会到这里来。”卓雅回答。
图森在花圃浇水,干裂的地面卷了皮儿,踩上去腾起一股黄色的烟尘。卓雅走到房子尽头的梨树阴下期盼得到一丝儿凉风。初秋的傍晚暑气未消,树叶却早早失了水分落在地上,踩在脚下咔吱咔吱地吟唱谢幕的乐曲。阿夏莉绞尽脑汁地破译图森帐册的密码,却让柯林斯和卓雅无事可做轻闲地游赏风景。
卓雅隐隐有些担心,她出来好多天了,在这样闷热的黄昏瑟兰督伊还在计算帐目吗?
雄鸡赶着家眷归巢,火红的冠像一颗造型奇异的宝石泛起金光。从那一瞬起,卓雅就出神地凝望警惕的雄鸡。待群鸡走进花圃深处的窝,图森镶了金边儿的剪影代替雄鸡的宝石王冠进入视野,卓雅突然头痛,拼命想抓住什么一闪而逝的想法。贝伦有好多的红宝石,和太阳的余辉一样美。图森的鸡,不是火鸡,火红的冠,像燃烧的宝石。不对,是贝伦的红宝石账目,买入和售出的时间与图森的火鸡帐惊人地吻合。
卓雅沿着造刺树篱围成的院墙跑进长廊,阿夏莉和柯林斯旅居的处所被分隔在外。柯林斯刚刚收到石头铺子店主的讯息,他找到一批适合炒作的好东西,所以他不在。
“阿夏莉——”
老榆木的长廊贴近矮树墙,卓雅的影子映在山墙上,好像另一个女精灵在追,她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这种感觉很不好。
太阳在嘉兰岛的那个方向沉落。
卓雅的担心不无道理。在太阳还没有西沉,它还挂在树梢,日间的微风小了,留给嘉兰岛更加闷热的一个傍晚。
“他想借用黄金培养军队。”
“这些年,他的收入不菲。”
“人类的开销也很大。”
“精灵又不是维拉,餐风饮露就可以法力无边,用不着军费开支了。”
贝伦装上烟,看到瑟兰督伊皱眉,他转脸向着护墙外吸了一大口后按灭,摇晃着倒空的烟锅耸耸肩膀惋惜地说:“我还是很想饭后吸一锅烟。”
“你尽可以在自己的宫殿里畅行无阻。”
“露西恩确实没有你那么多规矩。嗯,要我说,你那些坏习惯还是改一改吧,不然哪个女孩儿受得了!”贝伦假装没看见面前眸子里幽夜般的深沉,“我才不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装绅士的清高呢,如若失之交臂就后悔晚矣!”
贝伦不遗余力地宣讲他的道理,讲到动情之处低头忍下笑意,看在精灵眼中他完全是一副让庭葛王都戒备的“窃贼”模样。人见人爱的伟大贝伦,本质就是一痞子。
“你还小,不懂得这样做的必要与收益,唉!你试着像我教的这样追追女精灵?”
瑟兰督伊走出自己的宫殿,把贝伦独自留在露台上。干热天,园里的花香都淡了。他走过花丛,碰碎了枯死的叶儿。今年有一个并不潮湿的夏天,紧跟着又来了一个适宜晾晒的秋天。
漆黑的树影和金阳火红的残辉交织成的锦绣覆盖在花园尽头干燥的青石小路上,小路的另一边移栽了香樟树和枫树,如云的红叶将花园里的宫殿隐藏起来。从人类所住的方向看,他们可能认为那里仅仅有一座小山。
这里少有人来,是个静思的好地方。
瑟兰督伊走到树下,走进树林的清凉之中。樟木香塞满这处空间,好似有一条边界,走过就会撞上一样。他轻轻闭上眼睛,呼吸舒缓。林木的隐忧爬上心头,雨意全无,他聆听树林在骄阳暴晒之后的轻喘。树木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生发出更多期盼,轻轻触及河底。
要下雨了吗,没有,水量不够;要下雨了吗,没有,湿气不够;要下雨了吗?
波动渐渐清晰,树木干涩的嗓音像枯叶在风中轻抖。
一线寒凉破空而来,撞在精灵指间,直刺瑟兰督伊颈窝。
树木之间一人高的斑茅胆草羽状叶簇轻微抖动,黄色的管状小花脱落下来,在清新的樟木香气中搅起一股淡淡的腐臭。
瑟兰督伊看着指间木箭的锋,一声草茎断折的轻响从不远处传来,那个射箭的精灵终于到了。茎杆分开,她踩碎了一棵悄悄生长的续断菊。
“啊,瑟兰督伊大人!对不起。”背着长弓惊慌失措的莫奈尔没有看到别人,身体先于意识有了认知,立刻矮身跪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莫奈尔接下去结结巴巴地抢着表明心迹,她不敢抬头,也不懂得体会对方心意,只是想着快点解释清楚自己没有恶意。
“我,巴丁在教、教我、射箭。”莫奈尔双肩抖动,她用力地说,“我选中一处目标,射、射一箭就跟着箭跑。”
“最后一次我没有选目标,”她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混乱,似在一片空白中找寻记忆。她说得连贯的地方语速很快,声音微变,不连贯的地方语声打结儿,用力喊出下一个单词。
“我没射中树枝,我追那支箭……”
莫奈尔说不下去了,她看着金发精灵平静的眸子,他似相信了不着恼不着恨,又似不信了无所谓地听着她的巧言强辩。莫奈尔感觉自己虚化在空气中,像一颗郁金香种球被一层层剥皮,任由对方随意翻看内里最隐秘的思想。
木箭被递过来,她机械地握住。金发精灵转身离去。在她眼角那一片衣摆就要消失之际,莫奈尔突然站起,有时她都佩服自己愚钝的勇敢。
她听见自己大声说道:“如果我能射中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了……”
“你要我教你射箭?”
“每个精灵不都应该学会射箭吗?”莫奈尔神色黯然,眸下水光闪动,渐渐溢出眼眶,“巴丁不是个好老师,他脾气很急,可我总学不好,所以我没有在靶场练习,不想被他骂。瑟兰督伊大人肯告诉我学箭的捷径吗?”
“射中你选中的地方100次,连续、不间断地。”
“啊?嗯!”莫奈尔笑眼张开,只见一抹金色隐去,斑茅胆草合拢,密集得透不过视线,却有语声从那边传来。
“你奔跑的速度不够。”
“咦?”原来没有那么高的草的,莫奈尔好奇地钻进去最终踏在了青石路上。
西边起风了,日光被黑云遮蔽。
莫奈尔回到香樟树林,瞄准一处树突放箭,连续瞄准10次,10箭全中。当她把距离拉远,从熟悉中感知射线的轨迹,找准手感,箭锋带着祈愿寻着她的目光直穿树叶,一箭、两箭……25箭……35箭。
“啊——”莫奈尔长叹一声,抹了一把额,“要去35个地方捡了。希望到时天还没有全黑。”
“一支、两支……还好噢,这次箭矢没有散落得到处都是,还少一支,去哪儿了呢?”莫奈尔细仔回想,最后一箭因为她手臂酸痛,从失去树叶的那个空位偏右射出。
“就算是精灵在没有星光的树林里穿行也会碰到头。”莫奈尔揉着自己的脑袋抱怨,她停下静听细微的收翅之声,还有啃噬的轻响。
“不要过来,只有我一个啊——”
树上掉落残渣,莫奈尔一激灵儿拔足狂奔,一头撞在树杈上,卡出一连串儿的咳嗽。她扑倒在草地上,指上虫子爬过,虫子坚硬的脚像装了刺刀。
“不像蚂蚁,它们会飞,蚂蚁也会飞……”
莫奈尔大胆捏住一只虫子,像拿住一只机簧,它从半精灵手上弹起——飞蝗。
“巴丁,是蝗灾——”莫奈尔拍开巴丁木屋的门。
树枝上零星落了几只蝗虫,这里的虫子还不多,人类居所那边的草丛里全是跳跃的大个头儿飞蝗。几个年轻人惊恐地出来查看窗棂上几欲扑进来的蝗虫。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操起扫把击打窗棂,飞蝗轰地一下炸开,许多都蹦到了衣服上,人们这才发现屋下墙角的老灰里全是虫子。
“咳咳——”
忙乱的男主人踢踏着灰土打扫自家房上的虫子,妇女提灯来照,始惊见缓慢蠕动的恐怖景象。虫子撞在灯罩上,撞在女主人脸上、眼睛上,整个空间全是飞动的翅膀。女主人摔了灯,火舌在地上吱吱蔓延。
“快灭火,你这个蠢女人!”
“咳咳——”
“土太干了,别扫了,都是灰。”
哗——
另一个女人扬起一盆水泼在火上。
撒尔金冲出来,巴丁冲出来,嘉兰岛的人类都向“半面墙”那里移动。
“我们着了蝗灾。”自从老村长过世后,撒尔金接替了他的位置,扛起为全村老小打理衣食的重担。他本来在家谋划着两头乌的繁殖,娜娜莉是他的好帮手,已经驯服的一岁龄猪可以在围栏里安心呆上两个星期了。
“爸爸,如果有了小猪苗儿,春天我们就可以腌制火腿了。”
“将是一份抢手货。”
“非常符合矮人的重口味。”
“不,这种火腿虽然抹了盐巴,但是口感适中,不是很咸。”
“很香很香吗?”
“让人口水流个不停的那种浓香。”
“阿夏莉见识广,也许她吃过。要是她在家就好了,她一定有好办法。”
撒尔金若有所思,“阿夏莉,她不说启程去办事,而说要到诺格罗德去了,那是什么意思,她还会不会回来?”
“什么?”娜娜莉从没有这样想过。
“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撒尔金自己肯定地说。
“爸爸,你看,天空飞来好多虫子。”
撒尔金抬头看见灯光照亮的地方灰色的翅在疯狂扇动,一个一个的球体像流弹一样打下来。蝗虫的外骨骼像甲胄一样坚硬,娜娜莉粉嫩的小脸蛋很快就擦破了。
“爸爸——”
撒尔金拉着女儿跑进房子,披上布单冲向村子中央。
巴丁拉着莫奈尔钻过蝗群,莫奈尔大喊:“大家不要动,蝗虫不伤人,不要扰动它就没有危险。”
“撒尔金,”巴丁喊道,“组织你的人按莫奈尔说的做,她的家乡经历过蝗灾,她知道怎么应对。”
“这么多虫子,我们的田地。”撒尔金回答。
“作物怎么办?”
“眼看收成没了?”
人类焦虑地抗议。
“现在到田里去也没有用了,虫子这么多,赶又赶不走,大麦并没有熟透。”莫奈尔劝他们,“天完全黑了,举灯会招来更多虫子,它们会袭击人的。”
“撒尔金,你们先不要动,照料好家畜。我去报告领主。莫奈尔暂时交给你照顾了。”
“去吧,莫奈尔和娜娜莉在一起。”
今夜,飞蝗已全部到达。嘉兰岛丰富的食物供应使得蝗虫大军流连着不想走了。
第二天天迟迟不亮,蜂鸣着的阴霾贴近地面,人类站在自家院落里都睁不开眼睛。
贝伦的会议室里,各位精灵大人、撒尔金村长、伊甸人领袖凝重地聚在一起。贝伦桌上铺开渡鸦来信,那是柯林斯连夜完成的,劝导贝伦及时将海蓝宝的宝球脱手。
昨天下午柯林斯已认清石头铺子的主人就是个掮客,他受杰森所托将图森倒卖海蓝宝原石和红宝石的地点告知,所以他才会出尔反尔地邀请精灵回去坐客,又以介绍生意掩人耳目。柯林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即接到手下信报——宝石降价,他当机立断将余款购买了鹰嘴豆。鹰嘴豆大量上市了,价格趋于合理,而柯林斯订购的第一批豆子已发出了。柯林斯可能觉得有点赔本,郁闷地提笔给贝伦写信。
贝伦讪笑着看着手中羊皮卷,这提醒来得太晚了,现在遭遇了比宝石降价更危急的,又要断粮了。
幸好还有豆子补充,加拉特宽慰自己。
“这飞蝗会一直向东,奇尔丹也不好过了吧?”贝伦念叨。
“那我们怎么办?”撒尔金问道。
“拴牢你的家畜。”瑟兰督伊回答。
“我们没被允许放养牲畜,家里也没多大地方,根本不能支撑到度过整个冬天。”撒尔金的书记弗利高声讨公道。
还有里尤里催要预订的松露,贝伦挠头。
“我们怎么办?”弗利质问。
“鹰嘴豆到了,要分给我们一半。”撒尔金和气又认真地说道。
“粮仓里还有晒干的肉和疏果,不会饿到你们的。”瑟兰督伊淡淡地说。
撒尔金放下心来。
“大人,大人,不好了,家禽被蝗虫冲散了。”撒尔金的邻居红着眼眶拍门闯进宫殿,后面跟着抓住他上臂的精灵护卫,那个受了伤的男人加力前冲,前倾的身体跪倒在地,腿不再动,他猛力甩开两边精灵的钳制,“别碰我,我不动!”
“我不是嘱咐你们看好的吗?”撒尔金站了起来。
“可能,可能是虫子嗑断了绑绳,”他为难地说,“虫子像大雪片儿一样刮来,我们还没来得及绑完……我的眼睛都受伤了……”
啪啪——啪——
水晶窗上几点虫子内脏的浊液很快被风沙吹干,木棱上积了一摞黄色的虫尸。
“快去抓鸡,不要让它们飞跑了,它们被飞蝗吓昏头了。”撒尔金说。
“是看到食物乐晕了吧,”伊甸人低声对同伴讲,“嘉兰岛的人从不喂家禽活虫的。”
“就因为从小吃青菜,他们的家禽可能不大知道这虫子能吃。”
“嗯哼哼——”
“有趣!”
“鸡飞到林子里去了,在精灵那边。”报信儿的大声说。
弗利看不清虫体只能看向窗外昏暗的天,忧心地说:“飞蝗更猖獗了。”
室内的灯火显得更亮了些。
“虫子连草杆都咬,现在人们都不敢出门了。”来报信儿的那个人捶地哀恸。
今冬可能连做衣服的原料都紧缺了,贝伦抚额。
“巴丁,你说过莫奈尔经历过,找她来。”
“是,大人。”
莫奈尔碎步跟在巴丁后面,轻声问道:“为什么找我?”
“没关系的,你知道什么回答什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嗯,我还是很紧张。”
巴丁握住了她的手,被包裹的温暖伴随而来,莫奈尔不希望他抽回去更不希望这段路走到尽头。巴丁拉她跑出飞蝗阵营时也牵过她的手,那时蝗翅嘎嘎作响,她脑中慌乱,受他支配,一路跟随,都没意识到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体会真是太短暂了。
“没关系的,我就在你身旁。”巴丁回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讲。
莫奈尔屏息一瞬,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莫奈尔,你的家乡遭遇蝗灾,一次历时多久?”
“我不记得了。”莫奈尔看着金发精灵,又偷偷看了贝伦领主的脸色。
弗利向后靠倒在椅背上,整理一下绣金的衣领又抻直内里荷叶状的白色袖管,这个贵族做派的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歪头倚在靠背边框上。
“怎么赶走的?”贝伦问道。
“赶不走的,它们吃光了植物才会飞向下一处,另一个地方就要遭殃了。”
“怎么捕的飞蝗?”
“嗯?”莫奈尔看着金发精灵,又转向了身边的巴丁,巴丁默默安慰着她,好像在说,仔细回想。
“夜阑人静的时候,蝗虫伏在地上,带上网子到效外去就会有收获,可以比比看谁捕得多。”
“你要教会所有的人怎么捕蝗虫,怎么制作捕虫网。现在开始。”
“是。”
“告诉柯林斯护送鹰嘴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