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纯净,橘子辉煌。
大约中午时分,左登峰终于看到了自己村头的那个老槐树,巫心语对于即将见到自己的婆婆有些紧张,儿子是母亲一生最大的骄傲与宝物,一般来讲对于抢走儿子的女人母亲都有或多或少的抵触情绪,而由此衍生出来的肥皂剧又成了一个附属民族的重要进贡品和生存手段之一。左登峰不住地告诉她自己的母亲很和蔼很随和,巫心语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由于天气很是寒冷,呼口气能有吐烟柱子的效果,街上并没有什么村民和邻居,但凡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不至于饿死冻死,都窝在家里不想出来。于是左登峰让车夫直接将骡车赶到了自己二姐的家门口。
左登峰直接推开院门,到自己亲姐姐家还要敲门那只能说明这层血缘关系也就仅仅是聊胜于无了。他发现二姐一家人这时正在正屋吃午饭,院子里的老狗认识左登峰,吠叫了几声就摇起了尾巴欢迎左登峰的到来。
“二姐,咱妈呢?”左登峰领着巫心语推门进屋,这时二姐已经从正屋迎了出来。
“小峰回来啦。”二姐见到左登峰很是意外,表情极不自然,半响才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废话。
“嗯,我回来了。吃着呢,二姐夫,咱妈呢?”左登峰微笑着走进正屋,向二姐夫打了招呼,顺便扫了一眼饭桌,发现桌上是地瓜面儿窝头,几个外甥和外甥女手里拿着的窝头是玉米面儿的,但很小,看样子不会比鸡蛋大多少,一钵子蒸白菜放在桌子中央。
左登峰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立刻鸦雀无声,寒风随着窗户与土墙的裂缝灌进来,气氛和气温骤降。二姐和二姐夫的脸色变的很是难看,几个孩子也死死地抓着没吃完的窝头,惊怯的偷看着自己的舅舅。
“怎么了这是?”左登峰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左登峰不是粗枝大叶的热血笨蛋自来也鸣人,相反他是和心机boy宇智波鼬一个类型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母亲可能病重,二姐怕他生气发火的推测。所以他干笑开口,其实之前他每次过来众人都会热烈的欢迎他,几个外甥还会缠着自己要糖果零食,大人表现的还不明显,但藏不住心事的孩子就是把左登峰当做财神来看待。
“大宝,去把你大姨和姨夫喊过来,就说你舅回来了。”二姐夫放下手里的地瓜窝头冲在炕边坐立不安的大儿子说道,后者闻言如释重负般立刻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孩他妈,把桌子拾掇下去吧。”二姐夫又冲左登峰的二姐开了口。
“二姐夫,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左登峰稍微压制了一下心中的怀疑,他是觉得事情没有坏到那种层度,又或者出于自己姐姐的信任,故而他疑惑地再问道。
“等你大姐他们来了再说吧。来,上炕吧。”二姐夫伸手试图拉左登峰上炕。
“二姐,咱妈呢?”左登峰不理二姐夫,二姐夫的神情令左登峰心中的怀疑更加浓重了,他转身探手拉住了正在收拾碗筷的二姐。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儿去。”二姐又一次不敢回答左登峰的话,神情更加紧张,眼神飘忽不定,找不到聚焦,顾左右而言他,是个人都可以看出她心虚无比。
“咱妈呢?!”左登峰用力拉过转身欲走的二姐并抬高了声调儿,声音中居然有种不可躲避的乖戾和悲哀。
“咱妈走了。”二姐哆嗦了半天,终于还是垂泪开口。
二姐的话犹如一记闷棍敲的左登峰天旋地转,巨大刺激令他大脑供血不足,眼前猛然发黑,立时便站立不稳,旁边的巫心语见状急忙扶住了他,但那一瞬间心脏猛地一闸血,左登峰感觉不仅身上更加有力,而且思维更加清晰,快速。
“什么时候的事儿?”左登峰眼皮微微往下搭,想突然见了强光的猫科动物,或者准备捕食的野猫野狼。自己上次回来母亲还给自己做过饭,那时候她也只是轻微的咳嗽,与风寒感冒无二区别,现在突然说她去世了,难道下地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登峰,上炕躺会儿。”二姐夫也过来想要搀扶左登峰,左登峰直接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虚靠在巫心语身上。
“我妈什么时候走的?”左登峰转头注视着他的二姐夫,眼中阴晴不定,面上似笑非笑,口气很是平淡,却比寒风更加彻骨。
“你上次走了没几天,妈就得了急病。”二姐闻言顿时吓得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没通知我?”左登峰甩开了二姐夫搀扶着他的手,力度出奇的大,他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口气更加平淡,仿佛与陌生人交谈。他上次回来是三个多月以前,一脚踢出个光明未来那时候,也就是说他被那对狗男女发配到清水观等死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三个月了,大姐和二姐竟然没去通知他。
“小峰,二姐对不起你啊。”二姐闻言痛哭着跪了下来,三个孩子见此情景立时哭喊着过来拉扯自己的母亲,左登峰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地上被孩子们拉扯的自己的亲姐姐。
就在此时大宝带着左登峰的大姐和大姐夫进了门,大姐见此情景也明白了,跟着二姐,对着左登峰就跪了下来,大姐夫黑着个脸站在了一旁,也不开口说话。
接着地下跪倒了一片,孩子的哭喊声连成了一片,令人心烦,左登峰此时站在台阶上,比多多索索站着的二姐夫,站在台阶下的大姐夫,和地上打滚下跪的大人小人都要高。他突然发出了了然的淡淡的微笑,时至此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很多之前有怪异之处的事都可以解释了。比如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姐夫和二姐夫会亲自去县城从胖大海手里拿那三块大洋了。
“就算妈走了,该给你们的钱我还会给你们,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应该瞒我。”左登峰发现自己内心的悲伤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多,他接着开了口。他已然想到了两家人合伙隐瞒母亲的死讯无非就是为了每个月的那一块钱。
左登峰这话一出口,他的大姐和二姐哭的越发大声与悲切,与此同时愤恨的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般来讲在农村和社会太高层,妇女都是没什么地位的,一如左登峰的两个姐姐跪在地上而他冷眼管之没有去扶的意思。母亲死后,众人之所以不去清水观报丧,理由很简单明了,路途遥远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扮演借口的角色,更重要的原因左登峰认为是两个姐夫不想让他知道,他们担心左登峰的母亲死后,左登峰不再往家里送钱了,这样他们的日子就更加辛苦了。
“我早晚要回来的,你们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左登峰开口讲话时在微笑,已然是对待陌生人的礼节性表情,这种面对敌人也可以坦然一笑的贵里贵气,或者说是虚伪,可不是一个小山村可以培养的。母亲的死讯已然是他生命之中无法轻易承受之痛,两家人的作法更是令他无法理解,母亲死了竟然为了一个月一块钱而不通知儿子,这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然而两家人这样的行为却让左登峰平白少了几分负罪感。
“兄弟,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二姐夫见状踱步过去试图解释。
“你搞错了,我不是你的兄弟。”左登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二姐夫的话,左登峰的瞳孔反射着暗淡的黑灰色的光。这个左登峰曾经喊姐夫的男人此刻在他眼里无比的丑陋,愚蠢。
“我就说我小弟不是那样的人,都是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二姐居然有力气站起身哭喊着抓挠自己的男人。
“大姐,二姐,你们让我这当弟弟的说你什么好?”左登峰皮笑肉不笑,嘴角微微向下撇。
二姐闻言哭喊的越发厉害,大姐比较内向,羞愧之下竟然撞向了外间的灶台,幸亏大姐夫反应过来伸手拖住了她。左登峰这才有闲心发现大姐的肚子又隆起了,这已经是她第五次怀孕了。
“我去看看妈。”左登峰面无表情地着从众人身旁走了出去。众人见状急忙一边哭泣一边一股脑的跟了出来。
“我自己去。”左登峰并未回头,开口说到,他知道自己父亲的衣冠冢在什么地方,母亲死后自然也会埋在那里。
走出大门,赶车的车夫正一脸疑惑的向院里张望。
“老兄,你到村头等我。”左登峰口气冷冷地说到,接着冲车夫挥了挥手,本来雇车回来是要接走母亲,在带上母亲的一些东西,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这种局面,想及此处,左登峰再度闭目,脑子发晕,此时巫心语已然跟了出来并再度搀住了他。
左登峰带着巫心语,巫心语搀着左登峰,二人缓步离开了二姐的家。
走了没多远,大姐和二姐从后面跟了上来,左登峰瞥见她们手里拿着几刀烧纸,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有这东西。左登峰思绪如电,瞬间由烧纸想到了过年,又由过年想到了母亲包的饺子再,想到母亲此时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下,再也不能给他包饺子吃,左登峰眼角抽搐的更厉害了。
走出村子,左登峰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身后的两个姐姐跟上来。
“咱妈是怎么死的?”左登峰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姐。
“吃晌饭的时候还好好的,过晌睡着了就没起来,急病儿,没遭罪。”大姐抬起棉袄的袖子擦泪。
左登峰默然,他猜测多半是老人的口痰堵塞呼吸道却没有能力控制肌肉做简单的吞咽的动作,导致窒息而死,这样的死法无疑是十分痛苦的,只是外人看来动静不大,因为老人连吞咽都无法做到,你还能指望她临死前抖得像老年DISCO?
“用什么葬的?”左登峰眼角含泪点头再度发问。
“咱妈走的时候还留下两块大洋,现买的棺材,好木头。”二姐接口回答。
“小弟,你别生姐的气,我是想告诉你的,可是你姐夫不让,为这事儿都动手了,那次胖子来送钱我本想让他给你捎信,你姐夫在旁边瞅着,我也没敢说。你二姐也想去找你,可是一打听你那地儿离咱这儿一百多里,我们女人家也走不了那么远哪。”大姐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到。
“大姐别哭了,我不怪你们。”左登峰闻言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大姐说的是实话,农村人没文化,没有尊重妇女这个概念,有些地方甚至还要缠足,打老婆的事儿时有发生,大家都见惯不怪。再者自己离家一百五十里地,姐姐也走不了那么远,这件事情不能只怪自己的姐姐,她们的确有一部分责任,但重点还是在那两个无良的姐夫身上。
“这几年咱村哪一年不饿死几个人,就咱家没有,我和你大姐生的娃还都活了下来,这都幸亏了你。那两个没良心的死汉子还不领你的好儿。”二姐哭着搀住了有孕在身的大姐,两人哭的更加真切。
“二姐,别说这些了。”左登峰摇头止住二姐,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的白光令他很是头晕眼花。
“你这些年的工钱要是不救济我们,你早在县城买下房子讨上媳妇儿了,何至于这么大岁数了还打着光棍。”谁知二姐哭的越发伤心了。
“这是我媳妇儿。”左登峰想强挤出一抹微笑,却失败了,无力的冲两个姐姐介绍巫心语。
巫心语闻言急忙冲两个大姑姐问好。
“多好的媳妇儿啊,可惜咱妈看不到了。”两个姐姐再度哭了起来。
左登峰闻言再也忍耐不住,在侄子侄女姐夫面前强忍着的抽泣变成了哽咽,片刻之后见到了母亲的坟,看到那一方小小的土堆,哽咽变成了嚎啕。
父亲早亡,母亲一人拉扯大了两个姐姐和自己,遭了多少罪只有她老人家自己清楚,世间最大的恩情莫过于养育之恩,母亲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临终的时候自己竟然还没能守在她的身旁……
无尽的遗憾和极度的哀伤令左登峰几乎哭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左登峰和巫心语一起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既是祭拜,也算拜堂。
“曰本人快要打过来了,文化所解散了,以后我不能再接济你们了,这两块大洋你们收好,不要告诉他们,你们留着保命用。”回村的途中左登峰从怀里拿出了四块大洋分送给了自己的两个姐姐,虽然有着他的接济,两个姐姐过的还是很艰难,因为人口太多,都得张嘴吃饭。
两个姐姐虽然面带羞愧,却仍然毫不犹豫接过了那两块大洋。
左登峰没有再说什么,女生外向,嫁出去的姐姐就是别人的女人,在她们心中自己的男人才是第一位的,尽管他们时常会打她,但人的自私是不会改变的,他相信两个姐姐一定会自己藏好那两块钱。
回村之后左登峰并未停留,和巫心语走到村头坐上骡车回返,来时是回家的欢喜,走时是满腔的悲伤,巨大的落差令左登峰欲哭无泪,只得无语望苍天。
一路颠簸,左登峰一直暗暗出神,而不开口,晚上八点二人来到了山外,夜半时分才回到了清水观。
巫心语将左登峰扶上了炕,继而开始生火烧炕,房间的温度很快就升了上来,与此同时巫心语也为他端来了热水。
“母亲去世了,文化所也解散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左登峰起身接过热水放到了一旁,探手抱住了巫心语。
“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巫心语伸手抱住左登峰,轻轻地拍着左登峰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