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临近年关,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孤枫城里也已经有了年味,有些家底的人家,昔日曾荣光过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街道上,火红火红的灯笼里通宵燃烧的烛火似乎为这个冬夜带来了丝丝暖意。天气毕竟还是冷的,刚下过的大雪也让人心生惰意,整个古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除了更夫半夜不得已的报更,根本没有人愿意冒着刺骨的寒意出来走动。
除了李府。
李家是孤枫城有数的大家族,自从第一代李家老祖白手起家在孤枫城扎下脚跟,如今已经是有上百年历史的庞然大物,除了在孤枫城只手遮天外,开枝散叶的分家后代也已经在整个大宏国里开枝散叶,而今年,李家当代家主忽然发出信号,召集全国的李氏族人开一次宗族大会,这些日子,这个庞然大物开始缓缓运作了起来。
白天,夜晚,李府永远有无数的人来人往——本城的,外府的,潦倒的,富足的,姓李的,不姓李的……李府大门这些天竟然从来不曾闭过,不过都知道李府是武林世家,也没有哪些不长眼的宵小赶来李府作乱。
数不清的老爷太太在寒暄,点不完的下人小厮在奔走,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旧的,新结的,都在侃侃而谈,谈论着武林,谈论着朝廷,谈论着风花雪月,这是一个真正的大家族,它有着强烈的家族凝聚力,一片安乐祥和。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了断断续续急促而高亢的哭声,这哭叫凄惨异常,与这和乐的气氛节节不入,分外刺耳。老爷们的会谈被打断了,有那么一刹那,李府安静了下来。
不明就里者交换一下眼色,递出探询的目光,知道内情的却也不多讲,一句接着喝将此事轻轻带过,不知情者看眼色也会意,不再多问,很快,被打断的热络气氛又和乐融融起来。
李府,后院。
“少爷?少爷?”一个丫鬟匆匆跑来,推开门,见到自家少爷正在床上闭着眼睛抽噎着,被子被踢到一边,边嚎着边流泪,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发出怪声,如着了魔一般。
“少爷,醒醒!少爷……”丫鬟顾不得其他,皱着眉头,跑到床边轻推着远比自己高壮的男孩,想要摇醒自家少爷。
“恩,哼……哼……”
少爷哼了哼,抽噎着揉了揉眼睛,在丫鬟的努力下,终于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丫鬟,还在一下一下的抽噎着,似乎尚没有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丫鬟微微松了口气,似乎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
“少爷,又怎么了?这是在本家,不是在老爷的宅邸,请不要这样吵闹!”
“死……死了……死了……”少爷张开嘴,边说话边抽噎着,话没说清楚,又哭嚎起来。
“宗儿?宗儿?怎么了?”一个女声焦急地从外而来,随着关切的问候,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华贵妇人。
夫人一进屋,就扑到床边抱住儿子的脑袋,轻轻摇晃着,“莫哭,宗儿莫哭。”
“夫人!”丫鬟退到一边,向妇人低头报告。“少爷约莫是做了噩梦,突然在梦中哭嚎不止……”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贵妇摆了摆手,并没有细问,显然已经对此有了准备,挥手屏退了丫鬟与一众随行而来的下人。
丫鬟把烛光调亮,低头退了出去。
贵妇在床边坐下,拿出手绢为泪眼婆娑的儿子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宗儿,娘在这,莫怕。”
“娘……”少爷扑在妇人怀里,再次大声的哭了出来,“娘!娘……”
虽说是母子,儿子其实已经不能称得上孩童了,十五岁的年纪,身形远比自己的母亲要高壮,矮小的母亲却也并非弱不禁风,抱着高大的儿子轻声安慰,虽然看起来可笑,却也有些温馨。
妇人轻轻拍着儿子的脊背,能感受到儿子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柔声安慰道:“宗儿不要怕,告诉娘,宗儿梦到什么了?”
“死……死了……死……死……”听到娘的声音,儿子似乎平静了些,喏喏的说着,看情形,这少爷却是有些先天不足,有些痴呆。
“死了?是谁死了啊?不要怕,告诉娘,娘在这里。”夫人怜惜的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继续询问。
“宗儿,死了……孩儿……死了……”儿子抽噎着说。
“宗儿没死,宗儿没死,看,娘不是在这里吗?宗儿不要怕,宗儿只是做了个噩梦,睡一觉就好了。”夫人轻晃着儿子,安慰道。
“宗儿没死……宗……宗儿……没……死……没死……睡一觉……睡……”傻傻的小子听到娘的声音,似乎真的安心了下来,喏喏的说着话,就在娘的怀里沉沉睡去。
娘亲松了口气,轻抚着儿子的睡脸,痛心不已。
苦命的孩子天生痴傻,自小就胡言乱语,找了多少郎中大夫都无能为力,甚至当作中邪,请过不知多少道士、和尚来做过法事,也是收效甚微。有老道说这孩子是天生慧明,却也因此前世尘缘未了,魂魄不肯轮回,因此导致孩子天生魂魄不全,恐怕会早夭。当时虽然孩子他爹一怒之下将胡说八道的道士赶了出去,之后却再也没有提及请人来做法事之事了。
虽然大了一些之后,儿子也就很少说些胡话,然而却也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连话都不肯说了,孩子直到现在,十五岁了,举止心智也只是个三两岁的幼童,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不过万幸的是,孩子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心智单纯,更是练武修行的好苗子,如今十五岁了,也并没有什么早夭的迹象。
“这傻孩子……”妇人抚摸着儿子柔软的乱发,轻轻呢喃。
“宗儿不傻,娘说过,宗儿……不傻……嘿嘿”儿子在梦中嘟哝。
听到儿子的梦话,妇人的眼眶立刻盈湿了,她知道,自己的孩儿痴傻这事,其实不仅外人,连亲戚下人也都在私下议论,虽然没有人敢当自己的面来明说,当儿子的面骂,儿子也听不懂,但那种轻视戏谑的眼光,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众人眼中抹去的。
天知道儿子在众人的眼光还总受了多少苦楚!即便孩子再如何痴傻,但旁人的心中对自己的恶意,却是能够感受到的!
“宗儿,也许是娘上辈子做了缺德事,上天才降罪在你身上,放心吧,即便你终生痴傻,娘也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妇人抱紧儿子的头颅,狠声道。
…………
“夫人,夜深了,还请去歇息吧,少爷交给奴婢来服侍吧。”丫鬟悄悄地走了进来,轻声劝道。
夫人为已经睡着的儿子轻轻拍打着脊背,忽然出声说道。
“秋菊!”
“奴婢在!”秋菊丫鬟立刻跪下。
“你来李府多久了?”夫人柔声问道。
“回夫人,奴婢四岁入府,如今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丫鬟心中一惊,却不敢有半分迟疑,恭敬的回答。
“十三年……不短了啊……”夫人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十几年的时光,有些感慨。
丫鬟没有接话,她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她知道,当夫人谈起旧情来,一定是有些别的吩咐,有的奴仆趁机到夫人提拔,一步登天,也不乏就这样被踢出府去的下人,然而今日之事,却是少爷在李府本家闹出了动静,虽然是少爷的问题,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但难免被套上对少爷照顾不周的罪责,恐怕是要罚了。却不知这次会如何处置自己?
“秋菊,你觉得宗儿如何?”
“……”秋菊瞪大了眼睛,面带苦涩,“少爷……少爷他……很好……”
“秋菊,莫非,你也瞧不起宗儿?”夫人眯起了眼睛,声音也骤乎冷淡下来。
“不不!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秋菊急忙连声解释,“奴婢只是……将少爷看作奴婢以前的弟弟……”
秋菊低下头,声若蚊蝇。
夫人轻笑一声:“看你吓的,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如果你真有别的心思,我又怎么会让你服侍少爷。”
“呼……”秋菊有些腼腆地笑笑,松了口气。
“那么,秋菊,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少爷的通房丫鬟?”忽然的,夫人接上了一句。
秋菊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到夫人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哆嗦,心中原有的腼腆渐渐的被一股苦涩漫过、取代。
通房丫鬟,与普通丫鬟又有不同,通房丫鬟甚至比贴身丫鬟的地位还要高一点,贴身丫鬟再贴身,也终究只是个丫鬟,而通房丫鬟虽然依旧是服侍少爷的人,但却是少爷的人,算是进了少爷的家门,也有人来服侍了。所以,一般而言,变成通房丫鬟都是一种地位上的提升,是无数丫鬟梦寐以求的。秋菊只是个普通丫鬟,连贴身丫鬟都算不上,骤然变成通房丫鬟,无疑是一步登天。但……自家李明宗少爷不一样。他是个傻子。而且不仅喜怒无常,更是力大无穷,在她之前,有数不清的姐妹在当少爷贴身丫鬟时,被无故发疯发怒的少爷打伤,由此可见,在少爷身边无疑是冒着极大风险的。
秋菊暗中听到其它丫鬟们在私底下讨论过,要当最好当少爷的贴身丫鬟,在一般大户人家,贴身丫鬟与通房丫鬟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以后都是少爷的人。但自家少爷心智驽笨,不会像别家少爷一样随便就要了丫鬟身子,当几年贴身丫鬟不仅得的多,而且即便之后真的忍不了少爷的脾气,被打伤后大不了换个职位,依旧不影响生活,但若真的当了通房丫鬟,那一辈子跟一个喜怒无常的大力汉绑在了一起,没人能够忍受得了——当曾经讨论过此事的丫鬟们,在少爷身边待了没几天之后,就没人再提起这个了——几年贴身丫鬟?呵,等什么时候能在少爷身边挺过一旬的打骂再说吧!
秋菊已经跟在少爷身边两个月了,两个月没被少爷打伤,这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然而如今,夫人想让这个奇迹持续几十年?秋菊是个丫鬟,不懂的太多道理,之前不曾想过的,曾想过的如今一股脑窜进了脑袋里,她怕夫人失望,可她也对未来有自己的小小的憧憬和规划,她就想安安稳稳当几年丫鬟,攒些银子,过个十年,把自己赎出身去,找个老实男人嫁了,一辈子相夫教子,无论如何,这个未来是没有打算傻子少爷的一部分的,或者说,最重要的一部分。她不讨厌少爷,可当了通房丫鬟,那恐怕真的就没有退路了,她也不愿意就此跟少爷绑在一起一辈子,要拒绝,却又不好当面回绝夫人,更怕夫人怀疑她对少爷看不起,天可怜见,她真的从来没有看不起少爷……进退两难。
夫人约莫是看出了丫鬟的为难,却也不再逼迫她,轻叹了口气,道:
“服侍宗儿睡下吧。”
“是。”秋菊感激夫人没有追问,快速的爬起来,从夫人怀中扶起沉睡的少爷,安置在床上,为少爷掖好被子。
妇人看着秋菊做完这一切,才起步带着随行下人们离开。
“恭送夫人。”丫鬟秋菊低头。
送走夫人,回来看了一会自家少爷,烦恼了一阵,秋菊也去别间睡下了。蜡烛没有吹熄,自家少爷怕黑,若是熄了,醒来怕是又要哭嚷了。
待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在床上熟睡的少爷忽然睁开了眼睛。
“李明宗……?”
“我是李明宗?”烛光里,“他”轻巧的坐起身,摸着下巴思索着。
“有点意思……”半晌,“他”轻轻的笑了。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名字并不是李明宗,“他”原本的记忆告诉他他来自于一个名叫地球的地方,而目前,“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原本的世界,处于一个名叫李明宗的小鬼的身体里。
“我应该是已经死了。”“他”默默地掀开身上的被褥,坐在床榻上。虽然眼下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但身体还能随着自己的心思活动,如果不是梦的话,那自己应该就是真的穿越了。
没有穿鞋子,“他”站起来,活动着手脚,扭曲着各个关节,适应着这现在属于自己的年轻肉体。现在“他”的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灵魂与身体的融合貌似还没有彻底结束,脚步踉跄了一下,在“他”的眼前,无数的片段与画面疯狂的向着自己喷涌而来。
喷涌的记忆像一股巨力冲击着他自己的灵魂。“他”眼前发黑,一度要再次丧失意识,然而“他”强迫自己不要跌倒,又摸索着躺回了床榻。待脑袋里终于平静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他”现在的身体名叫李明宗,是个傻子。这就是他所理解的全部现状。
“奇怪?”“他”忽然有些疑惑,傻子?为什么?“他”似乎还没有了解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再仔细想想,没错,李明宗是个傻子。“他”又得出了结论。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愣了。其实,若非必要,他是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事情的,不在意,不关心,不理会,这是他为人处世的一个原则。不过,他也从来不会给别人轻易的下傻子这么简单粗暴的定义。这个定义并非源自于他自己,而是源自于刚接收的李明宗的记忆——李明宗自己给自己下了封印。
到现在为止,“他”甚至不了解李明宗的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李明宗是傻子这个想法却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无论想要回想什么关于李明宗的事情,都失败了,似乎所有的回忆都直接连通着几个大字:李明宗是傻子。
“不对不对,搞什么,”“他”摇摇头,从床上起身,有些烦躁的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什么傻子,这孩子,难道就没别的记忆了么。”
“镇定,镇定,先从最简单的…”“他”揉了揉紧皱的双眉,在心里让自己冷静下来。“李明宗是个傻子来着……”
“该死!!”他气恼的大叫出声。
然后,李明宗目光茫然的看着四周。
“少爷?怎么了?”秋菊丫鬟听到吵嚷声,再次从别间跑来,“发生什么事了?”
“尿……尿尿……”李明宗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的说。
“那少爷,请随我来。”丫鬟打了个呵欠,过来给明李宗披上一件外套,一手扶着李宗,一手提着灯笼为李明宗引路。“晚上还请不要这样吵闹。”
雪中的冬夜很美,大地银装素裹,细碎的雪花安静的落下,脚底一层薄薄的积雪,才上去沙沙作响。小丫头没有多说话,用扶李明宗的力度大小来控制少爷的方向,防止自家少爷摔跤,倒是偶尔会小声抱怨明天扫雪会麻烦。冬天这种时候温度还是很低的,而且不知是本家下人有意还是无意,屋里竟然没有准备夜壶,要上厕所,也只能去院子另一头。
七拐八拐到了厕所,秋菊手脚麻利的把灯笼放在一边,然后给自家少爷脱下裤子。
“好了少爷。”
李明宗闻言,开闸放水,完事之后,再任由自己的贴身侍女给自己擦拭,穿上裤子,整整一套动作,他做的只有“尿尿”而已。
秋菊显然也已经熟悉了这套流程,丝毫不觉得羞耻,神色坦然的引着少爷回房睡觉,冷静到“他”在心中都有些讶异,不过他不清楚在这个世界这样做是不是普通。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正常,或许这也是因为李明宗是一个傻子,恐怕就连贴身丫鬟,都从来没有将李明宗当成一个男人吧。
回房后,丫鬟服侍李明宗躺下,没过多久,便再次响起了李明宗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丫鬟揉了揉揉眼睛,也有了困意,轻轻调暗烛光,见少爷没什么动静,也回去休息了。
秋菊丫鬟不知道的是,她走后片刻,自家少爷又睁开了眼睛,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而是浓浓地思索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
“他”躺在床上,脑袋里情绪有些复杂。其实,就在之前,在他烦躁不能自已,甚至大叫出声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精神力竟然将他压回了精神深处,傻子“李明宗”竟然醒来了,而且轻易的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曾想过李明宗的问题,在他想来,既然自己已经获得了李明宗的记忆,那李明宗显然与自身融为了一体。他刚才甚至一度想要了解并替代“李明宗”。然而,他从没想到过,傻子李明宗的灵魂竟然并没有消失,而是好好的存在于身体里,甚至比自己更加强横!
之所以现在“他”还能够占据身体,完全是因为李明宗的精神现在处于睡眠之中,一旦李明宗醒来,“他”将不得不被迫让位!不过从刚才的经历来看,即便身体由李明宗主导。他也能够接收外界讯息。而且,从李明宗刚才的反应来看,李明宗貌似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不过也说不准,或许只是李明宗没有注意或者还没睡醒也说不定。
比之前多了解了一些东西,不过现在需要考虑的也更多了。
李明宗为什么是傻子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想考虑了,但,李明宗和自己,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他原本并没有太过关心,不过了解到李明宗本体灵魂的存在之后,这反而成了当下最值得讨论的问题。这关系到身体的归属权。
“他”做出了几种假设。
一种可能性,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不同灵魂,只是因为极为特殊的偶然,所以才恰巧出现在同一个身体里。这样论起来,这个身体原本就属于李明宗,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理亏的,身体要物归原主才行。
第二种可能性,“他”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他”只是“李明宗”的虚拟人格,也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一个饱受周围人议论的孩子变成精神分裂貌似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虽然“他”有自己的记忆,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与世界观。但正如一个理论,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五分钟前建立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存在,更无法证明自己曾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就是这样突然出现的,突兀,而且特别。但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他生活的任何回忆与记号,说给旁人大概也只会当在说胡话。
所有支撑这一论点的要素只是,他认为,不,他确信,他是自己能思考的,而且,他与李明宗不同。他是想要相信自己是存在的。不过,也仅如此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的记起了一些记忆片段,那是属于李明宗的记忆。
自小开始,还不懂事,李明宗每天都会做梦,当时李明宗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做梦,但他依旧在做梦。梦中是一个名叫地球的世界,在梦里,李明宗就是“他”,李明宗在梦中的世界随着“他”的人生一起喜怒哀乐,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李明宗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醒来之后,他无法区分眼前的世界与梦中地球的区别,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久而久之,被人当成了胡言乱语的小疯子,小骗子。
“你在说什么?”
“不许胡说八道。”
“说人话。”
“这孩子……不是中邪了吧?”
“疯子。”
“在说什么?”
“说什么鬼话!”
“滚!”
“会不会说话?”
“傻子。”有人看着他偷偷议论,指指点点。
“白痴!傻瓜!”有人当面嘲讽,尽情嘲弄。
……
……
……
这是李明宗很久之前的记忆,他现在拿来看,早已经分不清人物时间地点了,模糊的记忆中,只有无尽的嘲弄,数不清的叹息。一张张嘴,口口声声,如同魔音灌耳,骗子,疯子,胡说八道。大人,小孩,人人都知道他说胡话,没有人尝试去理解他,即便有,也不曾做到底,做做样子,然后在李明宗的爹娘面前耸耸肩,表示一下:这孩子没救了。最后留给李明宗的,只有一声声叹息:“这孩子,多好的苗子……哎……”
“他”沉默,虽然后面再去想,脑海里又变成了自虐般的傻瓜几个字,之前的记忆如昙花一现,再也不曾出现。但“他”这次,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每当出现傻瓜二字,他都要在心里想一遍,小鬼不是傻瓜,小鬼不是骗子,他只是……太过聪明。
他已经不去考虑身体属于谁的问题了,看了刚才那些,他如何能不明白,这个小鬼,到底承受了些什么!
刚开始的小李明宗分不清梦与现实,不明白二者区别,不知道自己与梦里的“他”有什么关系,别人都说他是傻子,疯子,都当李明宗在说胡话,当这个小少爷中邪了,魔怔了。甚至连最爱,最亲近自己的娘亲,都觉得李明宗的脑袋有些不灵光。孩子很天真,孩子很敏感,因为人人都这么说,所以,李明宗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说胡话的疯子。为了不说胡话,他开始不说话,因为不说话,所以,他被人叫做了傻子,久而久之,他真成了傻子。
“他”的心情很不好,他知道,李明宗是个傻子。但这却是因为,那传说中该死的“皮格马力翁效应”!他的傻,是周围人的期待产物!
从一个方面来说,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人当成傻瓜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心中肯定积聚了数不清的压力,如果说这种压力一朝爆发出来,最终借由一个梦,“他”死去的梦,为契机,创造出了另一个“他”。这也并非荒谬。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说李明宗与他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否则李明宗也不会从小就做关于他的梦。而说他自己是幻想,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他更不愿意相信自己毕竟是有思想的,不是死物,怎么能说是假的呢。要相信二人确实有联系,但这种联系究竟是平行宇宙?还是多元空间?或者……前后世?他不清楚。或许他是李明宗的前世,或者,李明宗是他的前世。
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现在自己是谁,比前世自己是谁,要重要无数倍,如果他占据身体,其实说白了,又变成了第一种可能性,“李明宗”被“他”这个“鬼”上身了,做坏事,是要遭天谴的。
而且,了解了李明宗的过去之后,他知道,这孩子的一生,都是栽在了自己手里。他如今又要去夺取那属于孩子的另一半人生?“他”不要,那样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将这小鬼的人生,移到正轨。
“做人啊,可不能太贪心。这个身体,不能要。你既然已经死了,该结束的就让它这么结束吧。”
得到这个结论,“他”并没有感到失落,相反,他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求生欲望很强烈的人,甚至对于自己的死,也看的很淡,并没有太过伤心。
李明宗的母亲为儿子流泪,觉得儿子受了委屈,然而只有“他”才知道,李明宗的冤屈有如海一般深刻,这种冤屈是如何的将一个孩子一点点淹没,扭曲。李明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现实、梦中的双重世界使他拥有了双倍的成长时间,过早的成熟使他过早的理解了人们的话语。然而,不成熟时的言语使其他人用有色眼光来看他,大家都说他是傻子,是白痴,所以,他没有怀疑,原来自己是傻子,是疯子,是白痴,自己这样想,也是因为自己是傻子,因为自己是疯子。因为自己是白痴。李明宗他接受了人们对他的定义,他相信了周围人对他的定义,接受了傻子的待遇,接受了白痴的帽子,最终,周围人的期望使他变成了真正的傻子,白痴。
欺侮,白眼,歧视,嗤笑,欺骗——小小的孩子遭受了太多太多,多到孩子自己要紧紧封闭内心,靠欺骗自己,催眠自己才能生活下去,才能稍稍阻挡人们的恶意。
“对不起啊,李明宗小鬼,也许,上天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吧。”
“他”默默地咀嚼着李明宗心中的委屈,握紧了拳头。
睡梦中,李明宗咋了咋嘴,流出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