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他有一个报私仇的机会。
他见到了自己初恋的姑娘,他们间又刮起一阵生离死别的风暴……
船停住了。停在几丛芦苇环绕的小湾里,一团雾气遮蔽了它。
他们上了岸。
“要回家看看吗?”
杜小冲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的父母都还在国外,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父母未必敢把儿子落水而“死”的事告诉家里。他若突然回家,爷爷奶奶一定会感到无比惊诧的,他们会没完没了地问……
小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直接到大虎家去吧。”
卡佳给了他一只右手的手套。那手套沉甸甸的,不知用什么东西做成,上面有一些触点和按纽,每根指头像节肢动物的足。
卡佳给他戴上。“这是一只魔手套。”她说,“是专门用来取出人的灵魂的。你只要在大虎的头上一拍,他的灵魂就会出壳,然后,你就可以抓住它并抽出来。要是他没有防备,那就不会给他多大痛苦。去吧,去吧!”
杜小冲端详着手套,想着,犹豫着。
冯大虎家并不远,贴着河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
“你怕吗?……不要怕。”卡佳说,“他不会反抗的。我只要在远处动动手指头,他就会乖乖地听你摆布。——也许你下不了手,这就是你的灵魂妨碍了你。要是你早把它甩掉,你就会变得像块钢铁,少掉许多烦恼了!”
小冲没说话,低头向大虎家走去。
他们绝交前,小冲不止一次地到大虎家去过。
进了门往右拐就是他的小房。院子里没有人,安安静静。隔窗就看见大虎在房里忙着修补一只篮球,传出他愉快的口哨声。
上房是他母亲的房间,那里也是安静的。
“快进去,”卡佳催他,“不要顾虑什么,我就在门外。”
小冲推门进了大虎的房间。
大虎听到响声回过头来,他辨认了好久,突地扔掉手中的篮球,惊喜地喊:“小冲,是你!你回来了?……你这一身打扮好漂亮呀,你去的那个国家的人就是这样穿戴吗?”
小冲没有说话。
“你在我床上坐吧,”大虎拉着小冲,把他按到床上,左右地瞅着他,“想想你出国前咱们闹得多不好呀!都怨我毛病多,脾气不好,真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小冲。我真盼你回来,好向你道歉!……”大虎竟向小冲鞠了一躬。
小冲感动极了,泪流满面。
“大虎,……”小冲用衣袖抹了一下泪水,“你这样一说,我对你一点意见也没有了,谁都会有错的。你这样检讨自己,是因为你有着一个人的灵魂!”
大虎怔了一下,他不知小冲为什么这样说。“小冲。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学校的,咱们球队的,镇上的……”
小冲站起来,“大虎,以后再说吧。我要回去了。再见了……”他的泪水又流下来。
“小冲,你怎么啦?”大虎诧异极了。
“没什么,我来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呀,小冲。”
“求你别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包括我的爷爷和奶奶,答应吗?”
大虎看着他,满怀疑虑地点点头。
小冲拥抱了大虎一会儿,扭头,很快地走了。
大虎忽然意识到这其中有些什么,慌忙追到街上。街上竟连个人影也没有。乌龙河悠悠地流,闪着细碎的月光。“小冲,小冲!”他喊道,“别忘了看看冰冰!”
这时,小冲正和卡佳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
“小冲,发生了什么事?”卡佳严厉地问他。
“我不能那么做,不能!”小冲用力地摇着头。
“你那个灵魂让你心软了!”
“不,我的坚强的灵魂不许我那么做!”
“……好吧,等待你的只有死亡了!”卡佳冷冷地说,“大虎要你去看冰冰,你去吗?咱们还有时间。”
“不去。”
“为什么?据我所知,她是你初恋的姑娘,你真地爱她吗?”
“爱,现在更爱她了。”
“小冲,听我说,”卡佳温柔地望着他,“去看看她吧,我不劝你摘取她的灵魂,你也决不会那么做。但我劝你和她见见面,也许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会很痛苦的……”
“是的,有时痛苦会使人的灵魂变得更高尚。”卡佳说,“她的家离这儿也不远吧?”
“不远。”
“我在船里等你。”卡佳说,“我在这儿监控着,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为了你的安全。”
小冲走了,踏着月光和树影。街上很安静,农家的夜晚就是这样。忽地飘来的欢歌笑语也打搅不了这温馨的静谧。以前他曾多次地踏着夜色走在去冰冰家的路上,心里充盈着激情和诗意。
赵冰冰的房子有一个窗子临街,小冲不愿惊动她的家人,每次都是敲这面窗子。敲一下两下,窗子就开了,接着就露出冰冰的脑袋。她总是都故作惊诧地说:“呀,是谁呀,这么烦人!……噢,原来是你呀,小冲!”
他们是在高一新生报名时认识的。那是他十五岁,大人们谁也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会有爱情的事,可是他有了,而且他知道在孩子们中到处都有。
……在报名处的窗口边,他眼睛忽然一亮,看见了一个高个子女孩儿,她生得特漂亮,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她,可又不能不看她。她脑后的马尾发刷摇来摇去,撩得人心里火辣辣的。奇怪的是那女孩儿好像也看上了他。等办完手续,她被女伴儿拉走时,她还一直用她的大黑眼睛瞟着小冲。
就像两块磁石,什么也隔不断他们。只过了两个星期,虽然他们没有说过一次话,可是相互的情况都十分清楚了:父母是谁?脾气如何?爱好什么?……
他们头一次说话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小冲从检录处走到起跑线去,要参加一千五百米比赛。这时,刚从标枪赛场上下来的冰冰路过这儿,她站住了,看着小冲。小冲脱下外衣裤,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竟扔给了冰冰。这次比赛,小冲觉得像插了翅膀,在溜溜的秋风里飞着。因为他知道有一双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在望着他,他获得了第一名。
“祝贺你,小冲!”冰冰说,掏出小花手绢给小冲抹着脸上、脖颈上的汗水,帮他穿好衣服。
自那以后,他们就有来有往,几次约会之后,就如胶似漆了。
这样的事在同学中传得比风还快,但他们并不避忌,因为他们互相以对方为骄傲。他们觉得两人的关系就像冬天的第一场雪,纯净而莹洁。
……小冲这时站在窗外。里面的窗帘拉着,但小冲知道冰冰就在房里,灯把她的影像照在窗帘上。
他举起了手。
“别敲,千万别敲,难道你要剥夺她平静的生活吗?这太不公平了,太残忍了!你快些掉头走开吧……”
又过了一会儿。小冲管住了自己的手,他没有敲窗子,可是他的心在敲,笃,笃,笃……
窗帘开了,窗子也开了。冰冰探出头来,她辨认了一会儿,惊叫道:“啊,是你呀,怎么会是你?”
“冰冰……”
冰冰忍不住抽泣起来,接着就跳上窗台,小冲扶着她跳到窗外。
他们沿着一条林**往前走,地上铺了一层秋叶,刷刷拉拉地响。
冰冰一直在哭。
“冰冰,你怎么啦?”
“我的一位做外事工作的表叔来信说你落水死了……我伤心得差点儿死去。我几次地到你家里,看到你爷爷奶奶安静平和地过日子,才知道那消息是假的。”
“冰冰,你别怕。”小冲握住冰冰的手,“我告诉你……我的确被人劫到大西洋里,可是我没有死……”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冰冰站住,打量着小冲的一身银铠。
“冰冰,你能够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吗?”
“我……你说呀……”
他们来到小树林里。月光下,空地上一片野菊花,亮亮的,像一簇簇的小眼睛。痴痴地凝望着。不知什么水鸟在远处哀哀地叫。——他们在一颗倒地的枯树上坐下来。
不管冰冰如何惊惧、诧异和不安,小冲把自己的奇异经历都说了,从他被劫走一直说到现在。冰冰木呆呆地望着他。
“你别吓我,小冲,这一切是……是……是真的吗?”
小冲拉开铠甲,拿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的胸鳍和背鳍。又翻开衣领,要她看自己的鳃窝……
冰冰哭了,哭得自己觉得化作了一滩泪水。
“冰冰,你别哭呀,我没有多少时间。我求你一件事,就是决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连我的爷爷、奶奶……”
“小冲,你不要再走了,”冰冰仰起满是泪水的脸,“我不相信他们敢到陆地上来捉你!”
“我在这儿怎么生活呀?严格地说,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冰冰张开双臂搂紧他,她第一次这么搂着他。
“冰冰,你想象不到他们的技术有多高……”
“那咱们就一块死!”
“你别说蠢话,冰冰。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不能为我而牺牲,你没有这个权利!”
“小冲,我的决心定了,你劝我,会伤透我的心!”
“再说,这是比死更严重的事……”
“为什么?”
“我如果在这里出了事,那会连累一个人,她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谁,你说的那个卡佳?”
小冲点点头。
冰冰用又湿又亮的眼睛望着他:“告诉我,你是不是……爱着她?”
“不,你错了。无论他们把我改装成什么样子,把我弄到哪里去,我的心,我的灵魂还是属于陆地的,属于你的!”
“原谅我……”
“我对卡佳还不了解,不过,凭直觉我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今我还防着她,但我已经像神一样尊崇着她了!”
“小冲,那就让我跟你去!”
“冰冰,你傻了!”
“我不傻,我不怕他们把我千刀万刮,不怕他们把我变成两栖人,甚至一条鱼!……”
“不成,你听我说,”小冲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已经很不幸了,我不能让你也落入不幸!”
“不,不,小冲,”冰冰不顾小冲的撑持,又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他,“你把我留在这里,让我日思夜想,才是最最不幸的!——你要让我忍受煎熬而死吗?”
“不是的,冰冰。那地方尽管科学极为发达,可是个人间地狱,我既然到了那里,就打算守候在那里,把那地方摸透。我已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我觉得是命运的偶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再不把它推给别人。为了地球为了人类,当然也为了你!……”
“小冲,在你的身边有一个伙伴,有一个帮手,不好吗?”
“在我还没有站住脚的时候,那只能增添麻烦,危险……”
“小冲!”
这时,小冲耳边响起卡佳的呼唤,当然只有他听得到。“小冲,你该回来了!”
小冲知道这是不能违抗的,不能再和冰冰多说一句话。他猛地推开冰冰,拔腿飞跑,“冰冰,再见了……”他喊。
冰冰哭叫着追他,跌倒,爬起来又追,又跌倒……
小冲明白:这是卡佳用一种他所不知的武器阻挠冰冰的纠缠。他跑得更快了,免得冰冰一再地仆跌……
小冲跑到乌龙河边,还听到冰冰在哭喊。
卡佳打开舱门,迎小冲进来。
船无声地开走了。只一会儿就进入了长江。坠入江底后,它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