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云幕层层,乌云遮罩,看不见的地面,想来依旧大雨如注。
山顶上,虽然早已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但仍旧见不到多少暖意,风吹得人身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除了满眼的翠绿,就只剩下惊心动魄的苍白,一如生命的脆弱与易逝。
老人静默的躺在竹床上,被棉被紧紧的裹着,脸上的微笑,依旧显露出对生命的留恋与热爱;他的眼睛紧紧的闭着,似乎再也没有遗憾的;而脸上刻着的那一道道纹路,是岁月与这方天地留给他的永恒的记录。
当烈火在他身下熊熊的时候,当热焰开始****着他的干瘪的身躯的时候,旁边的乐声似乎依旧欢跃着,周围站立的时许亲友,心中的莫名,愈发的低沉了下去,是伤情、是伤于生命的易逝与脆弱,还是“物伤其类”的感伤,无论如何,终有人滴下了泪。
泪水就如同决了堤的坝,再也止不住。
逝去的老人,生前守着这山顶上唯一的一件寺庙。
但他似乎并不是佛教徒,因为在他生命将尽之前,他从未想过请一些法师和尚来为他做一场法事;而且,他除了一段心经,其余佛经都不认识,也不常如何虔诚的在佛前祷告、跪拜。
这一点,老人的儿子,张小鱼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的后事办得简单一点,绝不要铺张,更不要请法事,哭丧更是万万不行的,最好是弄点乐曲来听听,让他舒服一些;他不要棺材,也不要入土,最好是将尸身一把火烧了,把骨灰撒在山顶上的那棵大榕树下,这样当真就大大省去麻烦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不喜欢麻烦自己,也不喜欢折腾别人。
为了避免某些麻烦,他还特地将他的想法早早的写在一张大大的宣纸上。
……
眼见着山间的凉风,将最后一点骨灰吞没;眼见着洋洋洒洒的白灰,从天空中洒落,最后落到滋养的土地上,和这山石土壤化为一体,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知哪一天,又被眼前的这颗巨榕化为生长的养分,成为又一个生命的延续。
“小鱼哥哥,振华哥没有回来吗?”张婧看着身旁的青年,低声说道。
“没有。”青年沉沉的声音从口里吐出,像是吐出一块石头一样狠狠的砸进人的心里。
张小鱼感觉脸上有些湿润。
湿润的水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苦得发涩,涩到了心底里。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会流泪。
他当然是一个正常人,也会喜怒哀乐。但他小时候,每次闯了祸或者摔跤了,要哭的时候,老头子就拿着干硬的细竹枝打他,他哭得越厉害,老头就抽得越重,直到他不哭了,也就不抽了。
所以,长大后,他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因为小时候竹枝打在身上的疼痛,已经深入骨髓了。
他第一次发现,他原来也会流泪,而且,原来,眼里面流出的,落到嘴里,是这么的苦。
“没有?”张婧虽然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当她真正听得张小鱼的回答的时候,心里依旧发沉。
“他在部队里,可能赶不回来吧。”张小鱼知道,老头儿心底里还压着一个愿望,那便是想在闭眼前再与张振华见上一面。可惜,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心愿,注定要达不成。
张振华所在的部队似乎有些特殊,有时候要隔上好几年才回来一次,而且来去匆匆。张小鱼曾亲眼看见过张振华身上的刀伤与弹痕——身上几乎难见一块好肉。
张振华是张小鱼的大哥,也只有张小鱼知道,他这位大哥是老头的亲儿子,而他,不过是老头子捡回来的……
“……那天雨下得不知道有多大,大白天的,天黑得跟墨似的。我正跟庙里的娘们说着话,突然一个闪电打下来,正打在山头上,整座山都是一震,当时就把我给吓趴下喽!
那雷打的可真厉害,好像一个炸弹在我耳边上炸开一样,弄得老头子我耳朵里面嗡嗡的响,啥声音都听不见。
当时我都以为自己耳朵要聋了,谁知道,脑袋还晕乎着,就听得一个孩子的哭叫声。
我当时心里想啊,这大风大雨的,还打了这么大个雷,这大山顶上的,怎么会有小孩子的哭声,不会是妖怪吧。
我可不敢出门,可是那哭声越来越响,直往我脑门里钻。
我最后还是没有忍心,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娘们’,向她拜了拜,求她保佑着,走了出去。
这才刚开门,就看见旁边大树底下趴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
老头的说话声,又在张小鱼耳边响起,熟悉、亲切,又愈发的遥远了起来。
老头口中的“娘们”,就是他守着的那庙里的那个观世音菩萨。
他是不怎么信这一套的,但他婆娘还没死的时候,信奉得很,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在这座山上捐一座庙。
婆娘死了,老头惦记着这事,放下了山下那个红火了数十年,从他父辈那一代就红火着的小馆子,泼出着全副身家,建了这座庙,还特地塑了座金身菩萨。
但张小鱼总是觉得,老头眼里的菩萨不是菩萨,而是他死去的那个婆娘;连金身菩萨的形容,据张小鱼揣测,都是照着当年那位婆姨做的。
张小鱼并不完全相信老头子所谓的鬼话连篇,但老头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回响着。
“……你大哥读完书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抱着个小娃娃,因为是我跟山下面哪个老婆娘生的,还跟我生上了气……
他知道我不喜欢那些臭当兵的臭显摆,就嘚嘚的跑去当个了大头兵。这下,一年到头就不着家了……”
老头一个人在山上总爱唠叨闲事,唠叨来唠叨去就将自个儿那些破事唠叨了个遍。就比如,张小鱼就听他说过,他之所以不喜欢当兵的,就是因为以前有个兵嘎子跟他争婆娘,总是穿了身破军装在他面前臭显摆。
往往说到这里,老头便又要说起他俘获美人心的得意。
“……你小时候看着我炸的那些小鱼干,就嗷嗷的直叫,跟只饿了的小猫似的。我那时候就叫你小猫儿;不过后来觉得男孩子叫‘猫儿’不适合,所以登记户口的时候,我就改了口,叫小鱼儿……”
张小鱼听着老头的话,慢慢的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