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族内的后生们约摸着老将军不会回内府了，于是都有些打盹懈怠，朦胧中突然看见老将军三人过庭，吓得没了睡意，低着脑袋行礼，郭子雄一路敲打着这些族内后生的脑袋，要他们打起精神来——原来郭家大族中各房子弟，无论男丁女眷，年满十三，而又未行冠礼和笄礼的，都要轮流在族内各房巡夜。
郭子雄这一脉在族内并不兴旺，只有两子，长子郭铭河，三十有五，并无妻室。其生母在诞下他后，携铭河去鄯州省亲，却被吐谷浑掠夺鄯州时所杀，郭铭河虽活下来，却埋下了血仇，他长年随大将军住在军营，立誓要剿灭在西域作乱的诸胡，十四岁便随军上阵杀敌，如今已是安西都护府的都护，常年镇守在陇右、剑南两道。
郭子雄的幼子郭铭寒，是续弦夫人李言梅的儿子，十二岁，因出生在腊冬，也是郭家最冷的那年，故名字应着‘寒’字。那年春，郭府血案，郭家许多族人包括兵部侍郎郭子仪妻儿都被刺杀，夫人李言梅亦被掳走，直到半月后方被救出。年末，在潭州楚臣殿诞下铭寒，江湖风传次子并非郭子雄亲生骨肉，而是那次血案所有，虽并没有谁可以做实，但老将军并不十分亲近幼子，却是府内都知道的。
铭寒就住在寒江小院，因年岁未到，并不用轮流巡夜，此刻已到寅时，夜深月眠，寒江小院的烛火却亮着。郭子雄三人站在院中，瞧着屋内人影。秋意尚浅，郭子雄眉头却是深锁。
郑山曾禀告他，一个时辰前小公子便已睡下了。
身后的侍卫询问一句，郭子雄摇摇头，于是三人只静静立在夜里，看着窗纸里的小人影，那小影子不时地搽着眼角，像是困了，又像哭了。
寒江小院的风，比别处冷。
这天下很多人想知道这个小影子是不是我亲生的，只是没有人敢问罢了。
朝廷、江湖、外邦，乃至天子和武氏，都想知道。这并不单单是下酒的好菜，更关系唐最强大的军阀血统。十二道边军名义上是朝廷的，但几十年下来已是绝对效忠大将军府，尤其是当中最精锐的楚军，更是只听郭阀的命令。
一个血统，掌握一只军队。一种出身，注定一生坎坷。那要不要借着十二年前那出荒唐血腥的大戏，借着风言风语，改变儿子的命运呢？越疏远他，越是保护他。十二年前让小儿子在潭州出生，其实便已经做了决定。
这个小儿子，会不会恨我？在这个异常孤冷的夜里，在陆四郎临死前为父亲申冤落泪的夜晚，郭子雄这样想。
郭子雄敲门，里面有稚嫩的问话声，甜甜懦懦，郭子雄听了，心头暖起来，眉头也就放下去了。但他并不回话，又轻轻敲三下。这几下后，小院北角的下人屋里倒先出了人，一个丫鬟，二八年华，也是清秀，这丫鬟名唤‘旅儿’，是小少爷学诗时给她新取的，应的南梁何逊的诗——
‘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
旅儿开了门，夜里看见两个侍卫站在院中，吓了一跳，小少爷门前也站着一人，借着屋里烛光透窗，看清是老将军，她急忙慌张地迎出来，郭子雄却挥挥手，让她轻声回去。那旅儿年纪小却很机灵，又轻轻回屋了。
小少爷的房门好一会才打开，探出来个小脑袋。
粉嫩嫩初藕探头，清汪汪绿波风动，水潺潺双眸溪分，叹声声寒江新容。
“你怎么哭了？”
郭子雄惊诧地问，蹲下来。铭寒看来虽早早擦拭过双眼，但因为匆匆，眼角还挂着泪痕，且因为那眼泪并不受他的控制，沿着泪痕又有新的水珠儿流下，水潺潺的，双眸如溪流分野，叫人好不疼惜。
“父…父…亲！”
小铭寒的惊讶，乃至有惊恐的意思，因眼泪还是惯的流着，显得小滑稽，小铭寒飞快用袖子去拭脸，低着头，试着压下惊慌，试着抚平抽啼，大气不敢出，只敢作揖。
“你那么怕我吗？”
“铭寒不敢。”小铭寒退两步，再作揖，把所有学来的礼数尽数用上。
“铭寒以为…是哪位…哥哥来巡夜，没有…给父亲开门，请父亲……”
“行了，不要跟我说这些，许我进屋吗，小少爷？”所有细微颤音和思量都躲不开郭子雄，这些客套。郭子雄心里叹着，他们父子间竟是这样生疏，他大概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小儿子的眼泪罢，落寞。
“是…是，父亲…请，铭寒去唤旅儿……”
“不用，我坐坐就走，郑山说苏老教了你功课后，你就睡下了，怎么，还哭上了？”郭子雄伟岸的身子走进来，院里的寒风也跟进来，把屋里的灯火刮得乱颤，他环望，意识到是第一次进寒江小院的屋里，四处都很寻常的布置，不见军府二公子的尊贵，只有枕头和被褥是新的，屋中梅香自来，淡淡迎客，郭子雄去寻这香，原是挂在床头的香囊，纹着猴子上竿，虎胡流苏，很是别致，他认得是铭寒母亲做的。
“苏总管过几日要考《史记》，这几日却教的世闻通略，还要我跟木炭比武，铭寒愚钝，忙不赢的。”
进了屋，小铭寒终于缓下些心情，又接着讲：
“我乘着夜里旅儿不唠叨了，便自己起床翻看《史记》，读到《项羽本纪》，因为父亲也是楚将，本很崇敬去读，却看他活埋了襄城全城百姓，百姓又何罪呢？活埋又实在可怖，实在可怜，也就哭了，可哭着哭着，想起父亲说郭家是军阀，郭家男儿要做不流泪的铁楚，我便去忍，可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回不单哭项羽杀的百姓，倒还哭铭寒懦弱爱哭，做不了铁楚，这般想着，眼泪更收拾不了了。”
铭寒说着说着，头埋得越来越低，眼里分明又红了。
郭子雄大笑，不禁抱起铭寒给幼子拭去泪痕，话里行间，他何尝没体会到这愚敏儿子的心酸和小小期盼，他走到书案前，正是《项羽本纪》。
“哭得好，军阀当做铁楚，但不是屠夫，郭家不做项羽才有今天。儿子，治军和治国，是一样的道理，善为国者必先治其身。善为国者，遇民如父母之爱子，兄之爱弟。闻其饥寒而为之哀，见其劳苦而为之悲。懂不懂？”
铭寒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打个比方，当年，你祖父看见楚地的百姓吃不饱饭，饿死在田里，他就会在田里嚎啕大哭，难过，一天不吃不喝闷闷不乐，我不懂他。倒是后来打仗了，我与父亲的部队打散了，去少林做了小和尚，我做小和尚的时候，看见穷苦人家来庙里为儿子求医，典当了所有，头磕破死了，命都给了佛陀，儿子也没救活，我也跟着大哭起来，不是吓的，是感同身受，比你哭得凶。所以不是说郭家军不准哭，但我们要懂为什么而哭，那样哭出来反倒好做个铁楚榔头!”
“如今世道，会开宗立派的人有，能经商营会的人有，愿做商鞅管仲的人也不少，但为国殇而哭的士大夫，会为百姓穷苦，一个人跑到田里嚎啕大哭的贵公子，没有了。你老子年轻时倒认识一批这样的公子，所以或为知己，或干脆舍命追随他们，如今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会因书中的苦难而哭，大概是这些故人中的一个来投胎，做了我郭子雄的儿子，哈哈”
老男人那些故人投胎的玩笑铭寒哪里能懂，但他看见父亲夸奖他，这是打记事头一遭的，他也不自觉的跟着父亲笑，属于孩子的那种笑。郭子雄笑着将铭寒放下来，坐在屋中的木凳上，又把铭寒拉在自己腿上坐下。
“我们楚军之所以不再重蹈项羽的覆辙，不是因为你老子联合了关陇贵族，而是因为我们是唯一为穷苦人哭的，所以百姓支持我们打胜仗，哀兵必胜。所以你为书上襄城百姓而哭，恰是我铁楚军阀的底气。“
铭寒轻轻皱着眉头，似懂而又非懂。
“这些烦闷的闲话你不懂，往后总会明白的。来，说点开心的，跟为父讲讲和木炭比武的事。”
铭寒兴奋地从父亲腿上弹开，要讲时，却又垂头丧气起来：
“兄长年前回来时，教我一式冥刀诀，却不教我凛冬内诀，我只会苏老教的基本吐纳术和‘鬼谷六韬’步伐。而木炭是苏总管的徒弟，飞宫掌已经练了三四年，基本吐纳术也比我先学了半年，我怎么也打不过他。今日午膳后我去威仪院找三叔，路上看见三叔在徐来阁坐着，三叔跟我讲，我凛冬内诀还没练，所以冥皇刀诀第一式威力不够，再加上以掌代刀，气力又输一分，自然敌不过木炭。”
郭子雄看着铭寒一边诉苦，一边时左时右地比划两人比武的过程，若有所思地笑着。
“吐纳术对外功招式是没有帮助的，只是为以后习练高等内功打底子，所以木炭赢你与先学吐纳术无关，同样他也没学他师傅的煜方青煞内功，所以内功对你们两人都还没有助宜，你打不赢他这不是借口。”
“至于外功，朝廷不重外功，对外功秘籍的精妙只粗略评品为初、中、高、绝四等，至于外功实际的强弱，江湖人多借用少林武僧的试炼办法，用威力做准，以‘臂等’为量，从一至百作为功力区分。“
郭子雄一面说，一面轻轻搂住儿子的臂膀，把活蹦乱跳比划着的儿子再次拉到自己怀里。
“飞宫掌虽被武盟错估为鬼谷初级外功，然而这套掌法却是为今后习练鬼谷绝学纵横捭阖功所准备的，初练飞宫掌即便没有内功加持也玄妙非常，由你苏总管用出来，最终威力不下七十‘臂等’，而你用的冥皇刀诀虽是绝学刀法，却是一门沙场武学，论玄妙顶多是各有千秋。冥刀诀第一式‘幽冥涌动’共有八招，没有凛冬内力的情况下只能施展前五招，我刚刚看你的招式领悟，你输给木炭，是因为‘臂等’不及他而已。”
铭寒听到这里，越发急切地望着父亲，他攥着拳头，把手臂上小小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表现出比同龄人更迫切和强烈的习武欲求。
“郭家又不是小武馆，不要急着练招，大派望族的武学都有渊源，都是从渊源学起，你真要学冥刀诀，父亲也分三步来教。为父先跟你讲讲我们家的武学渊源，再从出招前的起势练起，最后再练招式，你认真记下，等你‘臂等’精进，看以掌代刀，能不能赢木炭。”
说完，郭子雄起身徐徐出招，并不急于解说要领，倒先讲起家学渊源。因为是演示给孩子看，所以运行得极慢。
“冥刀诀多数招式需要配合凛冬内诀以内导外，以劲御刀，凛冬内力阴寒狠辣因而被武盟划归魔功。铭寒你记住，所谓魔功，是较之武盟诸派武学，练气过于阴阳两极，或寒或炽，内力所过经络又偏执，如锋刃走穴，故而运功极难忍受，大小周天极易走火入魔，不合正派中庸大成之道。然剑有双刃，也正因如此，所谓魔功内力每强上一分，则威力可强三分。铭寒你日后若能行走江湖，不要执着武功正魔之说。”
郭子雄口中的‘冥刀诀’即是‘冥皇刀诀’，乃当年楚王问鼎中原所传，但到今日，该武学名称中的‘皇’字犯禁皇家忌讳，江湖人可以不理，军府却不能不改口另称。
“我们家是楚国大臣后人，楚王赐‘城郭’的‘郭’字为姓，以国之城墙，朝之梁柱为王命。楚亡后，我族开始在楚地立‘楚臣殿’，教书传武。“
“楚臣殿的由来，事因三湘楚人蛮横，常杀人隐逸与地方官府违抗，因此楚人常被中原人称为‘楚蛮’，我们族人为改变楚地蛮气，便有了散财办学的规矩，以期用教书的办法教化楚人，变‘楚蛮’为‘楚臣儒生’。自楚亡后，郭家在楚地开办私塾及书院的传统从未止过，又在你祖父永平王手上达到顶峰，终渐渐形成如今‘三湘南蛮成楚才’的气象。”
“可是族人深知楚户艰难，不习武不能图存！因而我族在开办书院之同时，又以教练旧楚武学，南御南蛮荒兽，北防中原欺辱——这便是你现在所练武功的缘来。“
“楚臣殿在江湖中既教读书，又教习武杀人，因此有亦正亦邪的名声，族人拜屈原为祖师，习楚剑，练冥皇凛冬内诀，自你祖父一代起，因发现剑诀不适应沙场千刃战，难敌中原群狼大军，而由你祖父脱胎本家剑诀，改习刀法，为父也有增损变化。这就是为什么你见你二叔一脉用剑，我们却用刀的原因。比之本家剑诀精正，刀诀招式则大开大合，霸道四顾，沙场实战比所谓正道武学更加凌然。整诀分基础十式一百三十招，每式短有八招，长可十四招，一招一式皆须同层次内力修为做源，否则不但不能得见招法之妙，便是行招续式也难。——绝学武功多半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江湖绝学级内、外功法需互相匹配的缘故。也是你用上乘招法却施展不开，打不过木炭的下乘招式的原因之一。”
“冥刀诀第一式‘幽冥涌动’共有八招，前五招无需内力加持，后三招则需凛冬内劲最低‘府’层修为方可续完，自然，内力导入越多，威力越强，铭寒你才习练半年吐纳基础，还是养气阶段，根本谈不上内力，比武能用的也只有幽冥涌动前五招，也称‘起势五招’，是虚实、刺探和佯攻的比势阶段。”
铭寒点头，仔仔细细开始仿招，竟忘了说话，郭子雄一面演练，一面纠正。
“起势五招之后，冥刀诀招式开始大开大合，是很霸道的行招，故缺点是命门大，空隙多。但凡外功要弥补罩门，无论内力强弱，唯一的方法是提高‘臂等’，这里包括招式领悟、行招速度，攻守臂力与腿力，朝廷和一些正道门派重内功而轻外功，便是因为练‘臂等’是很蛮的草莽方法，但你记住，武学的一半就是力气活，沙场无雅方，生死不体面，我现只问你，你吃得消，拌的蛮吗？”
郭子雄搭着铭寒的双手行招走式，突然猛地扣住铭寒手腕，老脸严肃地盯着儿子。
铭寒狠狠地点头。
铭寒狠狠地点了点头，腮帮子里鼓满气，使尽力气飞快地挥起掌来，倒真像个打蛮仗的蛮伢子。郭子雄大笑着拦住，摇摇头讲：
“哈哈，听我讲完再练，瞎闹。冥刀诀要提高‘臂等’，不是一味求快求劲，快打是从‘幽冥涌动’的第六招开始，至于起势前五招呢，我要你缓一些，慢下来。只在关键一击上，花上你十倍精力练出来的速度，和力道。”
铭寒一愣，并不懂，只看着父亲。郭子雄想到什么，蹲下来，一边随意地上下翻手，一边对铭寒讲道：
“练武不是真的耕夫种地，手上武功一招一式，为什么要这样劈下来，为什么要那样伸出去，都有先人思量的，不是死招。父传子，师传徒，这些思量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传下来，你练外功武学，要多悟，多思量，那样等你大成了，分拆套招，灵活实战，不要学武盟那一套，环环相扣的门派套招，不是将门学的。但谨记内功除外，每一门内功大小周天具体怎么走经，都是很严谨的学问，这个学问不能乱来。要记住我说的这两点区别。”
“我现在先演练起势，起势得好，则前五招不用内力也可击杀强敌，诀要是慢中起势，你等会自己想，为什么要慢下来，你站好看，不要跟着学。”
“进来一人，不用内功，拔刀。”
郭子雄把院外一名侍卫招进来，那侍卫并不请话，拔刀站定。郭子雄手掌虚空一握，窗角一根杆木飞入手中，以棍代刀，右臂提住。那棍头横列，似重兵缓缓下沉，又觉是往上蓄势迎敌。棍头枪花走，被侍卫紧紧防住。郭这里脚下欺一步，闲停，势忽消减。侍卫见欺一步，则欲退，又见闲停势减，于是不退反进一步，逼迎近战，欲速攻。下一眼，却见那里灵蛇棍身，伺机吐信，脚下、棍头分兵呼应，一番势涨。侍卫连忙按下速攻之心退回一步，一步之间，棍息刀回，双双消势。却这一步之间，棍已杀至，将侍卫顺势直轰窗去。直至人破窗落地，才听到木棍破空之声。
“慢中起势，缓看称王，士气正夯，避其锋芒。两路分兵，犄角相奇，赤心奉敌，空城自遗。消沉士气，半兵可发。狭路畏死，单兵直杀。”
“此为起势，看懂了没，起势若能伐心，对付‘德重始层’修为者，不用内力前五招便足矣，但臂力必要极好，出手越快，杀伤越强，兵贵神速，亘古不变。真能如此，便是‘武重杀层’修为者，没有内功也有一拼之力，然而全身而退就很难了。”
铭寒吃惊地爬上书案，看着被击飞窗外的侍卫，兴奋极了。这实际全是他平日看的家藏兵书而来，毫无花哨，是他能看懂的。
“精通外功杀技，但不能内力外发，或干脆没有内力的人，多是江湖草莽出生，这些人之间的比拼，就如斗狗斗鸡，武学莫看粗鄙，却是凶狠非常。你要尽快把内功练起来，才能把后面的招式用出来，在你不能内力外发之前，万不得已不要与这些江湖草莽搏命。”
铭寒趴在书桌上脑袋往窗外探，看见那侍卫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他将脑袋缩回来，坐在书案上听父亲讲话。
“铭寒站下来，父亲给你演练‘幽冥涌动’一式。”
郭子雄并不等铭寒跳下书案，已经开始出招。看那鬓发髯须被过堂风吹得仙风道骨，小铭寒生起一种小孩子念头，多希望自己快快老去，也长出白胡子来。
“冥刀诀第一式幽冥涌动，意指冥皇初复神识，欲破牢关而出，故第一招要如久睡方醒似清未清，将醒未醒，神若飘渺却是暗蓄冥劲，劲力藏肩不藏臂，蓄而不用，单凭外功臂力行无俏一击，因兵家辎重反为敌查，不若轻兵单骑，奇攻敌首，无论成败，皆有已蓄劲力为后招行万般变化，是攻是守因时导势，不可蛮家用兵！”
“初学者往往不能明神睡意，那么飘渺之姿，则可用身法玄步代之，其中之妙，莫过鬼谷，你可向苏老讨教，自第二招起……”老将军在讲解第一招时，已开始行后续，边说边用极缓动作，讲到这‘第二招起’时也才刚行到三招有半。但见老将军手中长棍并不运转，握棍右手向左缓推，似极奋力却不得行，如攻而守，左掌则闪电右进，桌案书籍仅凭掌风撞向墙架。掌行中途却如撞巨石，突地顿住。攻若灵闪，止若高山，看得旁人铭寒竟也心中一滞，气闷不已。这半掌停留甚短，不过一瞬，急变手刀随右手棍痕斩去，形成棍前刀后之连绵招法，行云流水毫不犹豫，看客心思却依旧在那一滞一顿之间，神惶气塞，如丧七魄。只听`砰`地两声，门前左右两盆菊栽断作两截，将铭寒惊回神来，细看那瓷盆却只是拦腰一道细痕，盆中菊花雅静依旧，如未断根。
老将军却不停住，依旧云水戏招，言已千句，实为一霎。在左掌化刀将盆栽腰斩之时，那前方房门也因长棍劲力缓缓推至，微有变形，窗纸龟裂。未待房门复位却猛地裂开一道狭长刀痕，正是那破盆刀劲透体而过，形成一柔一刚前缓而后迅的并驾齐攻之势。也因之前半掌停滞，待左手刀劲用老，长棍已随身撤回，如银蛇游身缠行缓延，老将军逐迈开步伐，随银蛇游走灵动，时缓进而急退，时猛进而逍回，时步行而腰止，时腰动而步停，如绳缚体，不得自由。手中棍如灵蛇吐信，刺又不刺，斩又不斩，似缓时急，似急实静，全无可攻之处，料想之前一击不成，确实可保全身而退，片刻后身子终是猛地一挣，如冥神脱骨，棍飞而人驰，将房门击得粉碎，棍劲不止朝院中石桌扎去，石桌连爆三声炸成空中石砾。
“第八招”
空中一声短喝。人随棍至，如苍龙出洞，幽冥黑气环绕老将军两手，双掌由胸推出向两侧横斩，冥皇内劲化为双刀，将空中石子焚为粉末。
尘埃落定，老将军拂须转身，见铭寒张目结舌立在断门前，含笑而道：
“寒儿，你记住，冥刀十式皆霸道无比，只有第一式前五招是柔劲，第六招刚柔并劲，更须勤练。习练要点，意大于劲，意，你要有千绳缚体奋力难出之感，你要有百年遭禁不能复出之怒，你要有万千分身破茧遨游之欲；其次才是劲，劲，发而难出，出而难行，行而又阻，阻而不止，面死而生。‘动得行云恨天束，山河流水哀两缚’。领悟如此，前五招即便内力不足，也极见威力，寻常人等难以近身相困，且哀兵必胜，也是冥刀诀中以弱胜强的关键。”
说罢，却见铭寒皱眉呆立一旁，头微微低着，并不言语。
老将军心中暗叹，操之过急了罢。儿子才十二岁，再怎么用功，也不能懂武功意境之说罢。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脑说那么多，似乎迫切地把铭寒当成一个可以沟通心迹的成人，像他的长子那样。
“父亲，寒儿一日也出不得府，这世上事，只能在书中看，只能在别人口中听，您刚说的，是不是这种感觉？我好想跟木炭去东街上吃冰糖葫芦，想去南市看蓝眼睛的巨人，想去有耳书院和别人一起读书而不是一个人，想去定鼎门城楼上看洛阳外的天下，想站在那对所有的人喊‘大家都来洛阳玩，这是我父亲守着的城，这是天下最厉害的城！’。好想好想，是不是这种感觉？我好讨厌府里的一些下人，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偷偷地说我坏话，还有那眼神，好讨厌，是不是这种感觉？”
铭寒幽幽道，缓缓抬头死命地盯着父亲，想要一个答案。
真的有冥皇吗，他也像自己一般可怜地困着吗？那，真的，很可怜。
“父亲，所有的人，都知道您讨厌我，对吗？听下人说，全洛阳的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讨厌铭寒，是吗？我，是不是，您的，亲生骨肉？”
…………
郭子雄木在那里，石在那里，哑口无言在那里。这天下，竟然是他十二岁的小儿子，问的这个问题。这个孩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受着什么？苏秦说他早慧得厉害，全然都是真的。
“孩子，我能把你当大人一样说话吗？就一会儿。”郭子雄一下子显得老迈许多，蹲下来两手抓着小铭寒，看着铭寒。
铭寒有些颤抖，点头。
“我越护着你，有些人就越瞄着你，父亲有苦衷。我活不到你长大成人的，不要哭，听我讲，我七十了，你才十二岁。父亲要做好多事情，会连累很多人，你婶娘，你铭楚哥哥，这些年，还有好些族人，都被连累死了。我眼里看着太远的山河，想顾，却没顾到眼下，顾不到。你不要哭了，听我讲，你要做脊梁骨，跟你大哥铭河一样，顶天立地，脊梁骨该做的事，一定要做，怕也要做。嘲笑你的人，都把心思花在打断你的脊梁骨，而忘了让自己脊梁硬起来。不要在意他们，把骨头硬起来。有一件事已经摆明，我怕你知道，又怕你不愿去想，所以我要问你，你可知道，父亲死后，你会怎样？”
“我会很苦，铭寒知道。”
小铭寒哭得稀里糊涂，但很奇怪，一个孩子并没有犹豫，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为什么，显然十二岁的铭寒想过这个事，他若非聪慧，便是一个极敏感的孩子。当然，铭寒当然不会知道将来他会遇到什么苦楚，他是一丝一毫都不知道的。郭子雄理解这里，但也有苦涩的欣慰。
“很好，很好，今后你跟着我，每一件事都跟着我，都一旁听着，看着，我在干什么，你都看去听去。你要入有耳书院，父亲安排，你要上哪我都同意，但我会让你知道一些人，一些影子，不要怕他们，他们是父亲的心血骨肉，与你一样。”
铭寒在抽泣中把眼睛瞪得很大，一边止不住地哭着，一边又不自觉地笑一下，但很快又被哭脸代替了，像所有孩子那样。郭子雄站起来，环顾小院，窗门残木，石桌砾解，两个侍卫在院口立着，丫鬟旅儿则站在自个屋前，担忧地远远瞧着。郭子雄莞尔一笑，用湘音说道：
“说来坐坐，搞了个大破坏，哈哈，你这是住不得了，随我去梅溪庭吧，你母亲思念得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