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被驱逐出军府，校场中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校场就应该只有铠甲和战马，只有篝火寒风与残肢，而没有突兀失协的白袍书生。铭寒紧紧盯着这些沙场兵士，这些是父亲的部将，是兄长的同袍，是真正战斗在边疆的将士。不同于对江湖的好奇，铭寒对沙场是有着血脉里的冲动，恨不得行了成年的冠礼第一个跑去大漠边关跟随兄长打仗，小小年纪的他一直想着在沙场建立军功，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体内留着郭家的血，只为证明自己不比兄长差半分，只为了父亲提到阳关时那种自豪也有他郭铭寒的作为！
面对残酷时，书生们乱作一团，果然是不可靠的呀，铭寒突然能理解父亲对书生们的藐视。铭寒眼中，眼前的军队士气随着贪官脑袋一个个落地而越来越高涨，一样的青年，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父亲的赌约不应该输，不会输。
“父亲，我知道您过去为什么赌他们赢了，因为他们的士气。”
三万五千名士兵看着高台，看着大将军，铭寒对父亲讲道。郭子雄摸着儿子的脑袋，说：
“不对，因为他们的出身。不过，正是这样才出身，给了他们这样的士气。”
“我们楚将都是这样熬出来的，所以我懂他们。战场士兵见惯了砍杀，然而他们在战场上要杀的人往往没有私仇，甚至就谈不上仇恨，那种为了吃饭的砍杀，那种砍了别人脑袋自己也不会有晋升的砍杀，总有些‘马革裹尸无意义’的麻木——但这一刻却不同，他们杀的是贪官的头，如果当兵杀人无法避免，那就找一个值当而仇视的人来杀较好。”
铭寒点头，看着陷入沉默的父亲，他知道，父亲郁郁寡欢的原因。
军队赌约。
天下指望拿刀的书生，还是拿笔的军人？
其实一个道理，武人，天下是武人的天下。杨有耳让江湖人的武学流入书院，让书生习武，无非也是认同的。但这天下谁是最强武人？是军队！尤其是一支会拿笔的军队。
只是唐军出不来这样的军队，作为边关兵马大将军，他深知军中积弊。
李绩的地方十六卫所有校尉以上军士皆由贵族或豪门子弟出任，荒废军务鲜有操练，更不讲享乐贪腐的事情；十六卫的兵则都是强征的老百姓，老百姓徭役之重早已苦不堪言，根本不能用来打大仗，何谈出有希望的行伍青年？
他自己的十二道边军呢？唐庭威仪四野，靠的就是他这十二道边军，然而贵族望门的子弟是不会来作边军的，来他军中打仗的基本都是不识字的寒门子弟，这支军队多年与突厥、吐蕃交战，死伤巨大，几场大仗下来十个兵卒只能活下一两个，选拔辅国将才根本无从谈起。
即便这样活下来的兵，朝廷却因为他们的出身很少予以晋升，因此他郭子雄的十二道边军，是一群被压制的虎狼之师，一支胸无点墨的屠城之师。
人才！军中的人才啊！他郭子雄一旦死了或被革职，十二道边军的隐患便会爆发，郭子雄怎能指望这样的军队成为唐庭天下的希望？
所以郭子雄交出了天火炎炀，局势的希望在军中，军中的希望却只能往外找，或许真在书院的儒生里呢？就如同杨有耳把江湖势力引入书院，他郭子雄要做的，便是将书院的儒生往军中引。他得加快步子了，要赶上杨有耳，要在大乱之前布局。
近四万军士手持长枪站在那，大将军请他们看了一场大戏，他们有些焦躁，要自己登台。郭子雄看着高擂下四万双眼睛透着虎狼的战意，傲骨在那噼里啪啦生长，野蛮地生长。
“有人说，刚刚那群狼狈的白袍比你们有希望，是真正的救唐之人，你们信吗？”
四万人怒哼，四万人大声嘲笑。郭子雄点点头。
“用你们的长枪告诉我，你们杀了多少入侵大唐边关的胡人，每杀一人，用你们的长枪扎入这染着污吏鲜血的校场血沙一次，告诉我你们救了大唐多少次！”
四万人长枪杵地，一下，一下，缓慢地杵着，深深地扎着，牛角军号低沉响起，长枪越杵越快，已侵入砂砾中的污血又被扎出来，像是将这大地扎出了血来。
“你们告诉我，参旗军死了多少袍泽兄弟，你们身边的战友，活着的时候杀过多少敌人，用你们的长枪替他们告诉我！”
长枪已不能抒发心中之苦，将大地扎得再深也不能消散这军中之殇万一，低哑的吼声传开，四万人低哑压抑地释放着喉中的悲与恨，牛角军号此起彼伏不停，有泪被认为可耻地流出来，被急忙拭去。
“你们告诉我，你们那些马革裹尸的兄弟袍泽，以他们的军功，他们该不该厚葬，该不该被人记住？”
四万人朝天高呐喊，用尽呐喊之力回应着大将军，应该厚葬！应该记住！那声音冲入苍穹，已不再是对郭子雄的回应诉说，而像一种招魂，对死在大唐边疆的袍泽英灵的招魂；似一种不甘，替死去的兄弟袍泽不甘，替自己不甘，一种‘战死关外无名字，中原酒色他正酣’的不甘！这呐喊的尽头，是冲着黄天去，是公堂上一齐擂鼓，在所有袍泽的鼓声中非要拔个尖，替自己认识的那几个死去的兄弟，头一次地、公然地喊一句不公！
高擂上，郭子雄是激动的，郭侍郎是激动的，铭寒是激动的，而更多的人内心是复杂的，三名老臣被声浪压得脸色铁青。
“还有最后一件你们要告诉我的，以你们的军功，可甘心一辈子马前卒？”
沉寂，炽热的沉寂。
“我来宣布几件事。”郭子雄说，郭侍郎与苏秦对看一眼，并肩站上前去，郭侍郎将上官仪新审出来的贪腐案牵连卷宗递上，郭子雄掂量着这厚厚的卷宗，继续讲：
“此时此刻，你们的兄弟军，长安道鼓旗军，已在分散捉拿这卷宗上的所有污吏，河南府管辖应已悉数在军府控制中，但鼓旗军还是人少了点，消息一旦扩散，整个河南道不足以分散截堵，别的边军也不好调动，只能靠你们了。你们的任务，是将河南境内所有十六卫府兵控制起来，兵士收编，将官礼送出境，若有抵抗，杀无赦！”
三名老臣大惊失色，上官仪这才醒悟，军府早已审过这些人，牵出萝卜带出泥，军府早有了一份牵连更广的罪证卷宗，他这忙一夜，不过陪着唱戏，使这次逮捕搭上关陇和御史台的名号！
四万将士全军称诺，蠢蠢欲动。
“三万鼓旗军已由外而内向洛阳收拢，河南已在瓮中。往南徐州、泗州与淮南道的交界已被控制；以北济州、濮州也把住了，河北河南要堵住；我给你们的军令也重得很，你们先要由内而外与鼓旗军配合，遥相呼应搜捕案犯，更重要的是一路收编各郡县的十六卫府兵，现在兵力不够，不能全指望精兵，你们能收编便收编，不抵抗就不要杀。然后由你们几个军司马告诉我收编情况，即编即战，分三路出来，主力集中往西在陕州布防，崤山、函谷、雁翎陕州的东西南三面要立军令状拿在手里，潼关肯定是拿不下，那里有李绩的重兵，但你们要保证，没我的军令，一只鸟也不能出潼关，天子也不能！另两路往豫州、怀州两边走，策应鼓旗军在南北两面的动作，整个河南府以东要以大雁阵摆开，雁头在陕州，郑山你亲自去陕州，懂了没有？”
郑山领命，全军沸腾，这几乎便是大仗在即。
郭子雄看着这四万少年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还是少年人时，站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给即将出楚打仗的楚兵作训诫的场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铭寒，目光又回到四万少年中，当年出楚无一还，至今叶落江湖巷，郭子雄内心中，并不希望变成一场大仗。然而此时此刻他能说些什么呢？他于是说：
“我们人少啊，你们怕不怕呀，平时你们号称一个抵十个府兵，瞧不起那些十六卫的地方太平兵，现在是看你们是不是吹牛皮的时候了，哈哈”
校场谈笑，字字句句随着内力散在风中，将士们或高声回话，或哈哈大笑。趁着这空，郭子雄小声对苏秦讲：
“你找一个办事得力信得过的江湖人，秘密去华山，代表我去跟武盟谈。华阴东临潼关，又是华山所在，我的底线是，万一朝廷撕破脸，武盟可以明面配合朝廷发文，他何老爷子要是想看戏，甚至可以发武盟令，但这一段时日，华儒剑派不要下山凑热闹，武盟所在的华阴一带不能驰援十六卫，更不能集结武盟内部配合出关，华儒剑派爱烧冷灶看大戏，看戏嘛，华山上看就好。”
苏秦点点头，问道：
“是否我亲自去稳妥一些？”
郭子雄摇头，否决了苏秦提议，看着高擂之下众将士的热烈，再次提起内力训诫：
“没完，这刚说的是眼前事，现在老子要说几句长远的大事，免得说我郭某人只让人卖命，不让人当官！”
“从今往后，十二道边军响应朝廷变法改制，寒门兵士不拘出身，因功受赏，按功晋升，调整一批功勋寒门子弟到郎将位上。”
郭子雄轻描淡写，三名老臣全部慌了，而台下军士顿时停了议论，面面相窥竟有些不敢相信，那郑山紧紧盯着大将军郭子雄，嘴已合不上。郭子雄却没完，看一眼老三郭侍郎，眼中有复杂的神情，继续讲：
“第二，我要在军中开办书院，军中的文官，还有有心去地方的人，以及那些在战场受伤的子弟，可以入书院读书，若真有才，就把你们放在河南府治下做父母官。不是说那些白袍比你们能救大唐吗，比你们多读书吗，好，我便挑选河南道里有名望的科举儒生入河南府，跟你们一同治理河南，看谁像个样。”
“第三，既然边军抽调入河南，那河南也要派人去边疆，我已要求有耳书院出人才，去边疆各都护府，正儿八经编入操练，在前线教识字，逼你们读书，要重组边关军纪监，治你们这些老油条，不识字就是没军纪，不识字就别想当将军。”
“第四——”郭子雄回头看看三名老臣，笑着说:
“扩军。朝廷鉴于突厥与吐蕃联手的形势，准许十二道扩军。”
郭子雄刻意说得举重若轻，但显然这些已经酝酿许久，这第四点让台下短暂的安静顿时闹开锅，一些年纪小的兵兴奋得有些按耐不住。郭侍郎显然不知道扩军的事，看了一眼郭子雄，前面三条都能靠军府的强势绕开朝廷，但扩军朝廷绝不会支持，更遑论户部拨款，这一点便是以太子的储君之位也不可要挟，那扩军养兵的钱从哪里来？郭子雄也看一眼老三，但最后将目光落在三位老臣身上。
“长孙大人请放心，也请天子放心，不要朝廷拨一个子军饷。”
台下热火朝天，台上一片沉寂。郭子雄看着台下的议论不再讲话，他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明天就会变成折子送到天子那，也会变成军令下达，他要赌，对赌天子和武氏出关的决心，他不愿再等自己老去，不愿等死。
四万军士慢慢静下来，这些话需要他们慢慢想的，但此时并不是时候，他们看着老将军站在高擂上寂寥地想着什么，夜里冷风刮着他的长胡须，大将军，他居然走神了。
“诸位听着，扩军优先充实你们鼓旗军和参旗军。你们这两道边疆替防军队，会在河南驻扎很长时间，我讲大白话，河南道之稳定，河南府之稳定，我之稳定，皆需诸位将士舍命支持，风云之势，既已长枪杵地，便已握在诸位手中，你们要好好干。”
校场似有余音，郭子雄话说完，却又走了神。
“还看什么，发兵吧。”
郭子雄抽神回来，突兀地说一句，郑山领命，领着另外三名军司马发令去了。
郑山一走。郭子雄脑门上全是汗，他轻轻抵住眼前高台的低矮木栏，尽量保持镇定。郭子雄的内伤复发了，内力持久外发虽造成了强大的寒气压迫，但也牵动了鬼谷残留在体内的残息。四万军队整装，临行出府，却有些眼尖的兵士看见大将军撑在高擂木栏前剧烈地咳嗽——一个普通老人该有的咳嗽样子。
年轻的兵不愿也不会把一个将军看做一个老人，尤其还是大唐边关的兵马大将军，不管这大将军七十还是八十岁了，也不管百姓里怎么尊称他作‘老将军’，当兵的人是不会将郭子雄看做一个老人的，故而有些细节被年轻的兵士瞧见总有些内心杂陈，这种感觉非行伍出身的子弟看了，并不能体会那内心深处小而强烈的震荡。
大将军是个老人，是个需要撑着凭栏咳嗽的老人。
当然，他们这些兵不会像白袍书生那样跪着哭杨有耳，有人突然朝着高擂上喊：
“大将军，待我凯旋，升我朗将！”
更多的兵注意到压抑着内伤复发而拼命咳嗽的大将军，分不清校场东南北，三面有袍泽高呼：
“大将军，待我凯旋，升我朗将！”
郭子雄一边咳嗽一边激动地流出老泪，推开查看内伤的苏秦和郭侍郎，烈烈长笑，去吧，孤悬塞外寒门兵，要叫大王封将军，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