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道源生凭首次来到气派酒家,却是带着几分不情愿与一个莽人来的,来时犹感脸颊刺痛……
“三斤熟牛肉,十斤老墨酒,越黄越好,快去快回!”座上吴钩不顾旁人雅兴,向店家大吼,边说着白银執桌有力,声音之洪亮使得台面上那一干吹拉弹唱的戏子都停了下来。
馆中茶博士见他出手阔绰,忙去提酒切肉,此时陆道源则细细打量起店中装潢,这馆子可不是阿鬼那日与他去的那家街摊所能及,但见四周摆设如新,又有乐人专供使唤,本还略带不快的陆道源也不由顿感新鲜。
这时只听吴钩说道:“料你也没吃过如此阔气之地,俺本立誓再也不来这种地方,只是今日俺得为你破个例。”陆道源闻言不解其意,心想:“此地虽气派,也不过是个普通酒家罢了。”
他正想着,肉香飘至,却见茶博士用扁担挑来酒肉,吴钩迫不及待一一接过,径直提起一坛开封便饮,但见他如雄牛饮水,咕噜咕噜往下灌,这番情景引来旁人侧目,想是都在惊异于此人海量。
陆道源见状也不仅表情不自然的抽搐数下,他从不饮酒,只因他从未见过黄公望饮酒,只是他自从在庆祥货行做工以来,却发现店中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嗜酒之人,陆道源自是不晓得这黄汤有何妙处,只觉得这些人昏昏沉沉,好是无趣。
吴钩喝得片刻,侧目见陆道源两手空空,这才放下坛来,言道:“险些把你给你忘了,来,先解解渴,咱们再聊!”边说着,他提起一坛咣当一声摆至陆道源面前,陆道源见了暗咽一口吐沫,莫说他从不饮酒,就算真的颇为有量,也不是这种喝法。
当即他便摇头道:“我不喝酒……”
此话一出,吴钩哈哈笑道:“怪了,这天下除了庙里的和尚,还有不喝酒的!?”说完,他又嘿声说道:“莫非是你心存怨气,怪俺出手将你打伤!?”
陆道源闻之哑然,却是不答,说无怨气那是假的,任谁平白无故被人打伤都会火冒三丈,可陆道源惦念着涨工钱一事,是以才陪他来此。
吴钩见他默不作声,又兀自灌了两口,说道:“我晓得你们都怕俺,你是新来的,大抵不知晓俺的脾性,且与你说,这偌大苏州,城里俺能瞧得上的汉子可是不多!”
说罢,他抓起一块肉往嘴里递,大口嚼起,陆道源向来嘴馋,见他嚼的起劲,终究忍耐不住道:“少东家,陆某不过是你家一个小工,今日东家要打,且打就是了。”边说着,他趁机起箸夹起一块,像是不想被对方看见一般快速塞入嘴中,模样略显可爱。
而吴钩闻言,却言道:“你敢同我这样说话,已很不容易了,那些脓包怂蛋没点骨气,活该挨打!”本不想与他多作理会的陆道源听到这话,不由说道:“大伙儿都是出来讨生计,替东家做工,东家如此打骂,不怕失了人心?”
“你是说俺怕他们跑?哈哈,工人没了可以再找,活计没了,可就难寻了,你有肉吃,是因为你讨俺喜欢,他们被打,是因为他们没骨气!”
听这人口口声声骨气,陆道源却不由暗自摇头,心想:“此人虽是商人之子,可却活脱脱像是一个绿林之人,他与阿鬼的区别怕是也只在于一个是欺软怕硬,一个是胆大妄为……”
这时,又听吴钩讲道:“俺叫吴钩,想必你也听过了,你是读书人,应当晓得这是一把兵器。”陆道源闻言点点头,他起初听到这个名字也略觉新鲜。
当即他一略一思量,言道:“可是取自南园诗经中;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吴钩闻言一怔,随即皱眉问道:“这是首诗吗?倒是易懂,可是关山之地远去千里,与俺没多大关联,倒是俺爹打北边逃命来时给俺取得这个名字,俺也喜欢的很,只可惜碰不到擅用吴钩的高手,否则非要同他比划比划。”
陆道源闻之哑然,心想:“这人虽行事鲁莽,又自大狂妄,可却也坦荡,比起店中那些藏头露尾之人不知好出多少。”说来也奇怪,本还对他颇有怨言的陆道源忽然间态度发生了转变,皆因他一生所见均是些颇有城府之人,难得见到如此豪迈人物。
他本以为吴钩是仗势欺人,不料他却径直承认,自己就是想打,打了又待如何?这种态度无疑会令寻常人感到匪夷所思,可陆道源此时却想:“这种人的脾性是摸不准的,他既是一个可交之人,又是店中东家,眼下待我亲热,我何不借此机会与他走近?”
“人需得有靠山”,这是陆道源在货行中碌碌无为后知晓的第二个道理,做乞丐时,他的靠山是牙根伯伯,随他吃喝;做杂役时,他的靠山是黄公望,供他食宿;而在偷学之时,他的靠山便是乃贤,授他灵智。
人欲往高处走,必要攀高望远,此非小人利用,而是君子成事之道。
如今吴钩这看似心性单纯的莽夫就在眼前,陆道源不由起意寻他做靠山,当即他不再忽冷忽热,对其说道:“少东家,我听人说你自小习武,不知你是何门何派?”此话是他从话本中学来的,此时现学现用,欲想迎逢此人。
不料吴钩听了,却笑道:“你这书生说话跟唱戏似的,练武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师傅就一个,哪来的劳什子门劳什子派。倒也务需瞒你,俺这手通背拳法传自少林寺里的老禅师,适才打你的那几手,就是最难练的鞭手。”
说完,他又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你还没于我讲你适才到底是如何得知我要打你何处的?”陆道源闻言一顿,心想:“我若说自己能强行记清他的套路,想必他也不信,反倒惹其犹疑。”
当即他回应道:“侥幸而已,只是适才记住了少东家的鞭手来路,才堪堪躲过,眼下就已忘得差不多了。”吴钩闻言一惊,问道:“你这脑袋瓜记性可好?竟能看清拳法来路?”
陆道源微微一笑,道:“只是一时,倘若没有半点记性的话,岂不是要被少东家你活活打死。”吴钩闻言啧啧称奇道:“你们读书人脑袋瓜就是好使,还真是可惜了……”
“可惜?”陆道源一怔,问道:“可惜什么?”
“俺们练武的也和你们读书一样,讲究记性悟性,这如何呼,如何吸,怎的将气力运到那该用的去处,拳数变化中的来路究竟都是要记清的。你有这么好的记性,没有练武可真是可惜了。”
听到这话,陆道源心中一动,他虽不好此道,但就像他偷学窃艺时一般从不嫌技多压身,就像那本是与乃贤玩乐的摔跤戏法一般,本是无用之技,却屡屡派上了用场。
当即他便言道:“那你看我现在练如何?”
“你?”吴钩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摇头笑道:“已经晚啦,但凡高手都是童子功出身,自小打磨力气,熬煮筋骨,你这年纪早已晚了……”
陆道源闻言却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随口说说,倒是这无心之言又拉近了二人关系,毕竟话不投机半步多,吴钩本就是惊异于他一介书生却懂得摔跤而与他走近,此时听闻他还想练武,无疑又生好感。
“你练武是练不成啦,可喝酒还不晚,这学喝酒可啥时候都不会晚!来,我亲自为你斟上!”边说着,吴钩拿起喝水的大碗,倒了满满一碗,摆到桌前。
陆道源见状一惊,正想拒绝,可又心想:“我若不喝,说不得会扫了他的兴。”
是以他犹豫片刻,手指颇有些发颤的端起那碗酒来,说道:“我真的没有喝过这玩意儿,只喝一口,就一口。”
说罢,他在吴钩的古怪注视下缓缓喝了一口,但凡从未饮酒之人第一次喝酒大多会不知其味,陆道源也不例外,这酒一入口,只觉刺烈,倒也没什么味道可言。
可一口下肚,忽觉腹中暖和,又觉味蕾泛甜,陆道源本就旁无嗜好,只有口腹之欲缠身,见到那好闻好吃的玩意向来不能忍耐。此时他觉甜之际,又不禁多喝了几口,如此咕嘟几口灌下肚去,倒也没什么异样。
吴钩见状,说道:“你这不是也会喝吗?来,再来一碗。”
陆道源轻声一嗝,本想伸碗去接,可却忽然止住,心想:“算了,知道什么味道就可以了。”
当即,他摇了摇头,问道:“我那工钱涨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