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道源得王敬九与徐长治二人相助,终得留用,自觉此事来之不易,是以加倍小心对待,每日兢兢业业,往往工人未至,他便已到场收拾一切。这份认真倒于他的作风相符,只是这份细心却没有引来旁人青睐,在书院打杂时,一众师兄弟见他勤快还常常夸他两句,到了这里却是无人理会,像是每一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只有王敬九时而来与他谈上两句,所言之事大多是例行公事,偶尔命他务必认真,陆道源听久了,心下知晓这无非是前辈对晚辈的教诲,亦或者说是上峰对下属的遵嘱。
陆道源也只能一一应是,时而向其询问店中是否有旁事需他帮衬,而王敬九则含糊其辞,直言若有要事定会告知。想来他一小小工头,也定不了何种主意,陆道源只好作罢,依言耐下心来,日复一日。
倒是他与徐长治日渐熟络,夜间二人同处一室常有谈论,从其口中得知了不少新鲜事情,譬如那日所见火炮,他已知其详,相传此物有惊人威力,只需填充一种石质炮弹,便可一鸣惊人,将宽厚城墙一举击破。
据悉早在前朝将倾之际,此物便已问世,为元庭所用。初时前朝将领不识其中利害,贸然进犯,以至于损兵折将,而后节节败退,待得醒悟,为时已晚。那千万铁骑滚滚而来,早非贪腐积弱已久的前宋所能敌,届时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这些事陆道源听在耳中,心下震撼可想而知,需知按他所学,前朝之事鲜有所闻,毕竟那是改朝换代,试想历朝历代都对前朝忌讳颇深,修史篡传者也大有人在。其中究竟往往都是流传在老一辈口中,是以他这是首次听说也并不奇怪。
至此陆道源便不由向徐长治询问起蒙古人,可徐长治却闭口不提,只口呼蒙古老爷,命他说话小心。陆道源听了也不以为意,儿时他也曾将蒙古人视为洪水猛兽,可当与乃贤相识后,他反倒不怎么惧怕了,不然那日在河边与乃贤道别时也不会说出希望天下蒙人都如他一般的话来。
此时陆道源便知晓了一个道理:“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蒙古人也不例外,易之便对我很好,他虽向老先生隐瞒我那本事,也不见得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下一酸,如今他孤身一人,又不如小时候那般懵懂,方知孤独二字尤是摧人,心想:“待我存够了花用,需得去当铺将他那几本辞令赎回来才是……”
这工作上的繁琐劳累与感情上的苦闷积压令陆道源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人感到格外沉重,他本以为自己记性惊人,应当有用武之地,却不料他知晓的越多,越是无用。
其实何尝是他如此,试想若千年后的后世职场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怀才不遇,又有多少人为讨生存不得不做出牺牲。只不过陆道源所面临的种种困境无人诉说,因为他既无在世亲故,亦无可信亲朋,只能自寻出路,既然活下来了,当然要往高处走。
所辛陆道源本就是一介乞儿,比起眼下这有吃有喝的日子,更苦的也经历过了,是以他虽渐感疲惫,却依然保有耐心。可见他在体验世间人情冷暖的同时,也在一点一滴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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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碌碌无为既是数月许,陆道源来时是春天,至今已是盛夏。
又到了江南多雨之际,比起毗邻广陵,苏州在此季更像是一个水城,撑湖泛舟者不计其数,有时屋前屋后也不得不踩上一脚,方可渡过。
陆道源这个打小在此讨饭之人对这一切自不陌生,可谓春也下,夏也来,秋更缠,唯独那偶结半薄飞盐的腊月,龙王爷才肯将他这打不完的喷嚏收一收。喜在近年雨水足而不胜,既壮了庄稼,又未酿成祸患。
只听北边来的客商说那里闹了蝗灾,本就被元庭贵胄圈的为数不多的农田也颗粒无收,寻常人听了自然也要跟着咬牙切齿,胆子大些的怕是还会嘟囔两句:“这些人心眼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喜欢打猎,干脆去当猎户好了,做劳什子官?”
而这话落到生意人耳中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做货行买卖的,只会偷乐道:“缺粮?太好了,你们缺,我有的是。”是以凡积存有杂粮之铺无一不行动起来,这期间却又闹了几桩官司,说是有几户在米面里填沙放石。
面临这笔“天降横财”,本就做南北陆路生意的庆祥货行自然也不肯放过,只一兴起,即遣人四处寻商。
这一日,王敬九便要启程前往远在千里之外的汴梁运送一批粮食。
“九叔,你路上小心,我听说最近外面不太平,家里面你且安心,我会帮你好好教导虎子的。”在道上帮其系好一捆货物的陆道源言道,虎子是其子伢名。
“不太平?”王敬九听了嘿声一笑,道:“就不记得有什么时候太平过,阿源,没瞧出你这孩子看似正经,其实花花肠子也不少。”
陆道源闻言正要说话之时,王敬九接着说道:“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别有事没事的往我家跑,我可不想一回来,又多了一个虎子!”
听他开了一个荤笑话,尚是童子身的陆道源先是一怔,而后不禁脸一红,道:“九叔,你这笑话可不好笑。”王敬九闻言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同你说笑话,我家那婆娘花的紧,你需得帮我盯紧了,否则……”
他正说着,忽闻天际传来一声闷响,王敬九抬头一望,正色道:“该赶路了,不与你多说了。”说罢,他打手一招,对身后一行人喊道:“兄弟们,启程!”话音一落,车队轰然而行,却见这一行人数众多,细数竟有几十余人,想来是将常年在外跑商的角手全都招了回来。
他们行至巷尾没了踪影,陆道源这才蹲下身来,在地上拾了一把适才散落于外的面粉,却觉此面入手粗糙,方知这竟是最为下等的粗粮。他曾听王敬九说起这次行商所赚金额足有店中半年出纳之多,而这些粗粮平日放到集市上想来也不过几文一斗。
想到这里,陆道源似乎隐隐明白了那日徐长治那番“贱商”之言,这些商人如今显然是趁灾荒之年,哄抬粮价,虽是往北运去,却苦了那边的百姓。且不提这远水是否可解近火,只说一地物价皆以粮价为首,粮价涨则万物升,哪怕这些粮食真的到了,对那北地正处灾年的百姓而言也是雪上加霜。
此番行径无异于是趁火打劫,就在陆道源沉吟之际,忽闻身后传来阿鬼的呼唤声:“源哥,你忙完了么,徐先生让你去帮他核……核,核什么我给忘了。”
“账目?”本还在沉思的陆道源闻言一喜,长久以来他都未能有机会接触那真正的店中账目,此时听闻连忙起步。
可他只走出两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他奶奶的熊!那边的两个长眼了吗!?俺都到家门口了,还不快来给俺牵马!”这人声如轰雷,显是中气十足,天上虽闷雷滚滚,却盖不住他那嗓门。
两人闻音一惊,循声望去,却见路上站着一个牵马而立,头戴草笠的高大汉子,隐约间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庞来,阿鬼一见此人,倏地面色煞白,哆嗦道:“吴……吴钩?”
“什么?”陆道源见他似是相识,不由皱眉问道。
阿鬼小声道:“这是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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