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生之人,碌碌糊口既是数日。
陆道源的安分守己令他很快融入了这份陌生的忙碌,他所作之事极为琐碎,均是些聊胜于无的活计,说起来他与那些苦力工人并无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体力上的重复,另一个则是笔杆子间的重复。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陆道源没有食言,若得闲暇便去王敬九家中教他那幼子习字,瞧那机灵孩子面对枯燥乏味坐立不安时,陆道源反而想起了那学堂中一干师兄儿时模样,只是他知道那地方再也去不得了……
倒是阿鬼自那事后,与他走的近乎,此人正如陆道源所想,正是一个极其善于欺软怕硬的市井小辈,于弱者满腔坏水,于强者嬉皮笑脸间捧其脚跟。也难怪他能有那一干狐朋狗友,想是臭味相投,那干小工见这鬼头对陆道源如此熟络,也都不落下风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无比亲热。
本各自相安无事,可这一日,阊门里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源哥……源哥,你先别写了,有热闹看了!”
阿鬼急匆匆冲陆道源而来,陆道源见状一怔,不待他开口说话,阿鬼便一把抓起他的袖子,令他向前走去,陆道源这才问道:“尚未歇工,这是去哪?”
“哎呀,你没见人都回来了吗?这会儿路上可走不动道,去晚了就见不着了!”阿鬼兴奋回应,陆道源这才发现来往工人都跑了出去,就连之前已经扛起货走了的,也折返回来放了下来。陆道源见状不禁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两人言语间,阿鬼领着陆道源走出院外,来到街边却见道路两旁人满为患,阿鬼当即携陆道源一道挤了进去。陆道源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心想:“还真是怪事,这些人怎么舍得让道了?”
需知平日里的阊门不可谓不拥堵,熙熙云攘间谁也不肯为谁让道,都生怕耽误了自己的功夫,可此时却一反常态,无论男女老幼都乖乖退到了道路两旁,且议论之声甚小。
这时两人挤进人群中间便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好在二人并不矮小,只一踮脚便能瞧见道上情况,而陆道源张望间却见道上空空如也,不由低声纳罕道:“阿鬼,大家伙这是在看什么?”
阿鬼闻言,继续张望道:“说是有个大将军来了,这不都在等呢,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将军长啥样呢。”言毕,他向一旁之人问道:“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过去了。”那人摇摇头,阿鬼见状对陆道源喜道:“源哥,这热闹可不常有。”
“大将军?”陆道源心下一惊,也连忙望去,就在此时忽闻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声响,随即便见一队骑士疾驰而来,这些骑士披甲挂卦,一路横冲直撞,霎时扬起一片尘土,呛得路旁人群捂嘴咳嗽,待得陆道源等人再回神时,那队骑士已然远去。
阿鬼见了,不由急道:“这都是些什么啊?源哥,刚才你看清了么?”
陆道源闻言皱眉摇了摇头,他虽向来眼力毒辣,可那群骑士策马疾驰间速度飞快,也只在隐约间得见几人皆是黑盔黑甲,至于哪一个是将军便不得而知了。阿鬼见状也不由大感失望,嘟囔道:“就这啊,还以为什么呢?”
就在阿鬼说话之时,人群中又传来一阵骚动,只听一人惊咦,道:“那是什么?”
两人闻声望去,但见道上又走来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也皆为骑兵,着元庭柳叶甲,他们缓缓而行,将三架马车护于中央,而吸引众人目光的正是那车上所载之物,但见车上载有三架黝黑管状物什,圆筒中空,所过之处隐隐能嗅到火药气息。
此物显是极有分量,那车前两匹马儿都拉的极为费力,而人群中见到此物面色各异,有那年龄较长者一见此物便面色乍变,而那些较为年轻之人则面现好奇,各自低声议论,这时阿鬼也同陆道源问道:“源哥,这什么玩意儿?”
陆道源目不转睛的端倪此物良久,直至队伍走过,方才摇摇头道:“不清楚,想必是攻城锤一类的东西吧。”言罢,他又心想:“世间难测之事万千,看来我在书中所学到底浅薄。”
就在这时,两人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道:“攻城锤?小伙子,你这可是在误人子弟啊。”
陆道源当即回首望去,却见身后站着一名中年净面先生,当即问道:“在下只是猜测,先生可知这是何物?”阿鬼听到二人对话,也转过头来,一见此人不由惊讶道:“徐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先生?”陆道源心下一惊,而那徐先生却不理会阿鬼,只言道:“此物名为火炮,静时不过一堆破铜烂铁,动时却有千钧之力,任千军万马在前,也难敌此物威力。”
言罢,他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口气,负手而去,陆道源二人见状不由一怔,随即挤出人群追了上去……
……
……
城郊,承恩山庄。
“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叶永泰难得与人客套,这一次却拄着拐迎下了山。
来人见他身后并无家眷,只有那甚是眼熟的老管家,不禁问道:“老仗不必多礼,咱家弟弟与我那外甥呢?”叶永泰听这人问起,立即答道:“承恩眼下出商在外,走了约莫半年了,大王若晚到月许就能见着,危楼那孩子生性散漫,这会儿却不知到哪玩去了。”
那马上之人听了哈哈一笑,当即翻身下马除下铁盔,这时方才看清此人面目,但见此人身板甚威,面目威严,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明明黑发披肩,却生有两只淡绿色眼眸,虽略显突兀,但不失惊艳,不难想此人若是除去那身令人生畏的戎装,定也是个**人物。
倘若有通晓民情之人在场,一眼便知此人乃是通婚所致,生母亦或是生父定有一个是色目之人,他一下马,便上前搀扶住叶永泰,显得犹为亲热,只听他言道:“老丈近日身体可好?”
“托大王鸿福,还算不错。”风烛残年的叶永泰与这正值壮年的色目将军站到一起,对比极为鲜明,显得有些滑稽。而那将军闻言微微一笑,挥手止住身后一干甲士,道:“累的老丈下山迎我,我得将您再送上去。”边说着,他扶叶永泰拾阶而上。
叶永泰向吴管家道:“你先去探探酒菜整治好了没有。”吴管家闻言点点头,正欲先行,却闻那将军言道:“不必了,小婿此来尚有要事在身,送得老丈上山,我便自行去了。”
那吴管家闻言眉头一皱,正要说上两句,叶永泰便道:“大王日理万机,实乃百姓之福。”那将军听了笑道:“我本一介书生,不料却穿上了这身铁甲,实为己所不欲也。”言罢,他又轻叹一声,道:“不瞒老丈,此次小婿借道苏州,所谋之事有三,一是来看望老丈,二是顺道送些辎重,三是近年北地兵马匮乏,欲要在此招些有志儿郎入我麾下。”
“招兵!”叶永泰闻言心中咯噔一跳,脚下也不禁一顿,随即不动声色问道:“不曾听闻何方有战事需大王亲自出马?”
“我军自是所向睥睨,自小婿封侯以来,鲜有贼寇敢犯我天威,只因海外有一孤垂小国屡屡叫嚣,惹得龙颜大怒,是命我等抽调兵马,征讨于斯。”
叶永泰闻言不着痕迹的与吴管家互望一眼,而后问道:“大王说的可是东瀛?”
那将军一怔,笑道:“不曾想老丈也知此地,没错,正是东瀛。”但见他笑容古怪,不知是在嘲笑那小国不自量力,还是有其他隐意。
叶危楼见状反倒暗舒一口气,心下嘿声一笑,想道:“他们祖宗打了两次都没成功,还要再打,这李察汗素来反对此事,看来这次也并非真的要抓壮丁。”
原来这将军赫然是当今圣上最为宠信的大将察罕帖木儿,官拜汝阳王,也是叶永泰攀上枝头做凤凰的金龟婿,此人虽是一个色目人,又是与南人混血所致,但战功彪炳,称得上元庭中权势最大的外姓王侯。
而李察汗则是他的汉家名姓,说来有趣,元庭贵胄大多有汉姓汉名,但往往一家人被冠以不同的姓氏,譬如老子姓李,儿子却有可能姓王,姓赵。
叶永泰与李察汗说话功夫,便到了山庄门前,见那大门耸立,李察汗忽然笑容一变,道:“看来老丈生意兴隆,几年未来,此地竟有如此气象。”
此话一出,叶永泰摇头一笑,道:“我没几年可活了,只想着能舒坦几日,再看看我那孙子娶门媳妇,便心满意足了。”李察汗闻言望向他,道:“老丈务需担忧,蝶儿实乃贤妻,多年来我与她恩爱有加,承恩弟弟勤劳刻苦,定可中兴家业。”
“对了,我那义子保保自从三年前见过危楼后,成日念念不忘,总是与我询问危楼哥哥何时来,危楼哥哥何时来,哈哈。”
叶永泰闻言也不禁莞尔,言道:“数来小保保今年也十二有三了。”
说到这,李察汗望了一眼天色,道:“日后有空,再来探望老丈,小婿先告辞了。”言罢,此人转身而去,叶永泰向那王管家轻轻点了点头,王管家见状立即起步追上,送下山去……
……
……
叶永泰柱拐立于山门前,静候良久。
“老爷……”吴管家上前轻声一唤,叶永泰闻音缓缓睁开眼睛,问道:“走了?”
吴管家点点头,道:“这姑爷又要征兵,又要打仗的,这苏州城可十几年没抓过壮丁了。”
叶永泰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来抓壮丁的,此地乃是京蘩要道,他要在这儿征税我信,征兵?嘿嘿……在哪儿征也比在我们这儿收的多。”
吴管家适才只在一旁听到只言片语,此时听闻这话,不禁一怔,问道:“那他这是?”
“敷衍了事,朝廷要打东瀛,可他麾下尽是些不识水性的北国鬼佬,连甲板都站不稳,他们拿什么打?”吴管家听了暗暗点头,可转念一想,又道:“那他来这儿征兵岂不正好,咱们南国识水性的汉子甚多,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不会的,他从未下过海,绝非主将,敷衍几日也就走了。”言罢,叶永泰略显疲倦的合了合眼睛,问道:“危楼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不见了,府上的下人也没见过。”
“哎……”叶永泰轻叹一声,自此无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