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军开拨的时候,不用监督的氐兵怎么发号施令,俘虏们就已经很自觉的聚集起来,民主选举出来的小队长们一夜之间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直到王朴赶过来下令,才后知后觉的按照原本的划分排列队伍。
排队的过程乱七八糟,一个晚上这些人就丝毫记不得自己归属的队伍,包括自己选举的队长是谁,小队长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下都是哪些人,王朴不得不下令重新分配各队,并且严厉的宣布以后粮食只会发到小队长手里,记不住自己所在队伍的,也就不会分到粮食,希望由此来帮助他们增长记性。
运送粮食的队伍也是各队平均出人,大约抽选了六千多男性作为劳工,实际上运送粮食的人手是大大富余的,于是就把这些人分为两队轮替工作,一是减轻劳工的劳动量,二是确保每个人都上场工作,以免梁俭又借机克扣粮食。
上路之前,王朴特意抽调了一些人手,把今天早上发现的死者埋掉。有二三十个因为病痛或是长期饥饿的俘虏还是死去,王朴认为这些死亡其实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是自己却丝毫没有办法帮到什么,所以决心最起码不能让他们继续曝尸荒野,沦为野狗嘴中的美食,也算是尽一个身为同类的微薄之力。
昨天晚上王朴硬着头皮喝了一碗俘虏们的粥,那难以下咽的感觉至今还在喉咙间盘旋不去,而且胃中也隐隐有些疼痛,但这样的东西仍然是这将近两万个人赖以维生的口粮。他本来已经对梁俭彻底不报希望了,连想去找他当面质问的心思都没有,只希望以后看在俘虏们出力做工的份上不会更过分,结果他马上就失望了。
负责军需的氐军军官不折不扣的执行了梁俭的吩咐,每一石发放给俘虏的粮食,都掺上了五成的沙土,加上原本就虫蛀霉变严重,已近很难难分清到底这些东西与纯沙土的区别了。
这样的粮食,即便是饿急眼了的俘虏们也都开始骚动,他们也都多多少少抱着出力干活就会获得改善待遇的期望,而发放比昨天更糟糕的粮食给他们,让大家颇为失望,更感到不安和恐慌——氐军是不是打算一路上就这么活活饿死他们?
意识到自己被阴了一把的王朴压住了火气,他也注意到俘虏们的紧张情绪,于是召集了大小队长们,准备集思广益,讨论怎么安抚俘虏们。然而这些队长们个个面对王朴却是战战兢兢,无论王朴提什么问题,只会一律点头称是,有几个精神比较紧张的,一旦王朴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膝关节就自然而言的向下弯曲,如果不是王朴制止,就会跪在地上了。
无可奈何的王朴想起了阿Q正传中阿Q上堂受审的场景,自己在这些大小队长眼中,俨然就是那位头皮刮的精光的县太爷了,他不打算嘲笑什么奴隶性,只是叹了口气,暂且放弃了让大家踊跃发言的打算,吩咐他们安抚好俘虏们的情绪,他自己去找梁俭商议。
“果然是世家子弟,这点苦头都吃不了,还想要学人家收买人心,可笑。”听士兵禀报王朴求见之后,梁俭猜到了他的来意,暗自嘲笑了王朴一番,同时更对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
很快,王朴就被告知梁将军要安排行军事宜,没有时间接见他。
吃了一个闭门羹的王朴意识到自己现在估计成为了梁简嘲笑的对象,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就回去了。
俘虏们出发之前,在原来的宿营地旁边挖了一个坑,准备把把死去的同伴埋在那里。氐兵们比较担心男性俘虏会趁机逃走,所以他们提前被押解上路,这件活儿只能交给了被抽调的一些妇女来完成。在氐兵看来,缺乏自卫能力的女性一来缺乏逃走的能力,因为即便逃走,在冰天雪地的野外,也只有冻饿而死或是被发现的盗匪掠走,甚或成为野兽嘴里的美餐。二来,氐兵也希望真有逃走的人员,也能减轻队伍的累赘数量,节省粮食。
王朴本能的抵触这种工作交给妇女来完成,但是担心氐兵因为着急赶路,而不愿给自己时间来收敛死去的俘虏,同时他的红十字队伍计划只是未来的规划,妇女们现在需要工作来证明她们有获得粮食的价值,否则不但是氐兵,连俘虏们自身也会抵触分发粮食给妇女的决定,因此只能同意。
乱世当中,男人们成为了稀缺的资源,可以作为劳动的壮丁,可以作为战场上的炮灰,而女人就被视为无用的拖累,除了能充当做饭的厨子或是供男性取乐的营妓之外,似乎毫无用处可言。
王朴很清楚自己无法改变女性的地位,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让女俘虏们自愿报名,不能搞强迫劳动,表现自己微不足道的尊重。
就连尚且对王朴存在敬畏心理的大小队长们,都暗暗讥笑王朴的多此一举,只是告诉女人们干活有饭吃,就轻松的征集了需要的人手,在饥饿的驱使下,乱世当中的女人对于死尸并没有太多的畏惧心理。
实际上这些女性,无论年龄大小,来自何处,在此之前多少都已经有过接触死人的经历了,对象包括他们的亲人、邻居、同乡或是陌生人,现在只是又一次埋葬一些同类而已,她们做起活来甚至有些驾轻就熟。尸体身上的衣物被扒掉,用来作为敛尸者们的战利品,然后赤条条的尸体就被抬进了挖好的坑里,整个过程沉默无言却并不压抑,偶尔还会有人在尸体上发现了意外收获而惊喜出声。
姚东儿也是敛尸大军中的一员,虽然她的年龄不大,但是在俘虏营里的资历却不短了。她是司马勋北伐时,和家人被晋军一同抓进军中的,在晋军和赵军转手两次,一路从川中辗转到了山西地界,能活到现在简直算是小小的奇迹。
她一同被抓的父亲和兄弟们已经失散了,同时被抓的同村的人也死的七七八八,作为一个弱女子,她认为自己能顺利的熬到现在,最大的诀窍就在于从不灰心。
她主动报名参加敛尸队,除了挣取口粮之外,也是希望从尸体上能摸到一些好东西,虽然这种希望很小,俘虏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遭到很多次的洗劫,大多数除了身上破烂不堪的衣物之外,别无他物。
姚东儿只是希望能得到一双鞋子,刚被氐军俘虏的时候,她和很多女性一样受到了一些饥渴的氐兵的侮辱,已经渐渐麻木的姚东儿没有过多的悲伤,但是最让她伤心的却是丢掉了自己的一只鞋子,让她只能用杂草裹脚,冻伤的很厉害。
对于身无长物的俘虏们来说,鞋子是稀缺的紧俏资源,死者的鞋子也是第一时间俘虏们争抢的对象,姚东儿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能早在这些死者咽气的第一时间,就被觊觎多时的其他人抢夺走了吧。
姚东儿仍然耐心的在尸体堆中搜寻着,很快注意到了一具比较年轻的俘虏的尸体。衣服同样破破烂烂,而且还沾满了血污,应该生前是个士兵,所以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让姚东儿有些喜出望外的是,尸体的左脚上还套着一只同样破烂的草鞋,刚好是姚东儿需要的。
正当姚东儿赶紧去收集自己的战利品的时候,刚一碰到尸体,却吓了一跳——尸体竟然还有着温度。
“这个人没有死?”见惯了死亡的姚东儿知道真正的尸体只会又冷又硬的像块石头,绝不会还有温度,她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假死”的事情,可能是身边的人粗心,可能是伤病员自己伤得太重,往往就会有把没死的人当作尸体丢掉的情况。
从这具“尸体”的伤口还有衣着来看,姚东儿很确定他应该不是作为劳役被抓来的民工,那么就是受伤的士兵,因为伤势过重而被舍弃,任其自生自灭。无论他是属于哪一支军队,也都是曾经欺辱过自己和同伴的一员,很有可能手上也沾染着自己同伴的鲜血,姚东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挽救这个要死掉的人,她也没有这个能力,更何况,自己确实需要他脚上的鞋子。
想到这里,姚东儿下定了决心,伸手去脱掉“尸体”脚上的鞋子。待会埋完这些尸体之后,自己就要随着队伍继续赶路,说是要去一个叫做枋头的地方。虽然在她的印象中,对于这个地方是一片空白,但下意识的觉得那会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需要赶非常远的路,自己绝对需要这只鞋子,来减轻已经冻伤的脚的伤势,不然的话,自己将会很难跟上队伍。
无论在之前身为俘虏的她,在队伍中遭受了多么不堪的待遇,但是眼下,除了跟着这支队伍继续前进,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任何打算或是生路,所以绝不能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