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翁终于不再摆弄衣饰,神色凝重地说:“大约五十年前,家师曾路过沛县一户农院,饶了碗水喝,见这家女主人和孩子都有贵气,想来男主人也不是凡俗之人,便请求见见男主人,见过男主人,惊觉男主人是人间极贵,妻子与孩子的贵气皆是由他而来。”姚翁顿了一顿,继续道,“于是家师说了一句让他一生后悔的话。”
王娡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不禁明了。相传高祖皇帝未起事时遇到一位老人,老人相其面断言他将是天下之主,高祖感念老人,曾许诺他日得势必将重谢,但高祖登基后却再未见过这位老者。那时,世道混乱,民不聊生,一位行乞的老人就算遭遇什么不测也是情理之中。而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竟是预言了高祖皇帝命格的大师的弟子。
“家师为寻命理曾四处游历,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我,抚养成人。当年吕后的那碗水其实不是给家师的,是给我的。”姚翁似是难受得紧,停了一会儿。“你可猜到什么?”
王娡提了口气说:“尊师指出高祖皇帝的命格,后来高祖见他算得极准,怕他以后泄漏命理,便杀了他。”
“冰雪聪明!只是杀人的不是高祖,是吕后。”姚翁笑了笑,但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反而透出一丝恨意,却又很快消失不见。“等到了平阳,有人来接应,就不用这么委屈了。”
马车行了三日,终于到了平阳。
卫尧站在平阳城墙下,看着马车渐渐驶近,车夫勒马,小童扶下姚翁,卫尧便迎了上去。
“素信真是叫我好等,从槐里至此怎么会走了三日之久”
“有贵人在,万事求稳。”
卫尧一早便听说了这位贵人,心里一直存着好奇,眼珠不住地转向马车。
姚翁看卫尧这副神情,心中便觉的好笑。
“走吧。先去你那,托给你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办好了,一件都不少,就等你验收了。”
两人一路闲聊穿过闹市,王娡在车中有些憋闷,一只手撩开窗帘,看着外面来往叫卖的人,心里想着俗儿,想着那个人,不知他们此时在做些什么。
卫家在平阳算中等户族。没有当朝显贵,但家风严明,卫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地士卒多经过卫家老爷子的教导。
王娡听到一声到了,见姚翁伸手进来扶她,便矮下腰身探了出来。
卫尧只见一双柔荑素手虚搭在青袍上,一头黑发垂在女子消瘦的肩上,月色罗裙,碧色腰带,姿态优雅,宛若惊鸿。女子眉目清雅却又顾盼生情。卫尧现在只盼有一阵风把她的面纱吹起,好好看看她的容貌。
卫家一所宅院修得格外雅致。三步一小亭,五步一雕镂,七步一小溪,十步一华庭,花草相映,庭亭相衬。
卫尧先带着诸人去拜见卫家老爷。
卫家老爷今年六十有余,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众人行过礼后,老爷子留了姚翁说话。其余人便都退下了。
卫尧带着其他人一同去了后院,为王娡安排的房前,站着几个女子。远处看去,皆是窈窕美人。
待卫尧走近,几个女子纷纷行礼,一个女子笑着说道:
“听闻家里来了新妹妹,特地和几位姐姐前来看看!”
卫尧脸色有些尴尬,“什么新妹妹,莫胡说!这是素信的外甥女!快见过王小姐!”
王娡面上还是淡淡的神情,心中不免觉得好笑,看来这位卫尧先生的后院可是不太平,自己来这里,虽说是女客但终归还是前院的事情,而这几位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等自己,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王娡回了礼,轻启朱唇:“夫人安好,小女王娡随舅舅外出办事,路过平阳,前来叨扰,这几日就麻烦几位夫人照顾了,还望海涵。”
几个女子遮唇浅笑,一颦一蹙皆是风情:“我们这么多人,哪个是你说的夫人呀?”
“好了!都回去吧,客人要休息了。”卫尧有些气恼,“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叫人笑话。”
几个女子都小心地收敛了脸色,向卫尧和王娡行礼,就一起走了。一个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不时地回头看向王娡,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卫尧在此,终还是随着她们一起走了。
卫尧推开门带王娡进到屋里,说:“你且先休息吧。其他事等明日再说。”
“多谢卫先生。”行礼送卫尧出门后,王娡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房间不大,但格局考究。一张白色红木屏风将内室与外室隔开,血红的珊瑚摆件放在外室几案,一套薄釉茶具摆在旁边,四把描金烛台立在四角。内室一个青铜香炉正袅袅地冒着香烟,纱帐用料考究,日光照进,也显得极为柔和。
王娡摘下面纱,坐在床边,有些疲惫。
前院书房,姚翁与卫家老爷还在叙话,卫尧便去吩咐人准备午膳。
“我听说你叫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去办这些事,你竟放心?”卫家老爷捻着胡须,语气有些不悦。
“食色性也,尧儿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到你这怎么就是不争气了?”
“他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家里一群莺莺燕燕还不安分,方才那眼睛都要粘到人家姑娘身上了。我还听说他在城西设了一个别院,养着几个花街女子。”
“这我就不清楚了。”姚翁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窦婴送来的?”
“是!这也就是你,别人我都不舍得的!”
姚翁笑了一笑:“还是这么小气!”
卫家老爷正了正脸色,开了几次口,还是说道:“你真的要送那女子去馆陶?”
“是!”姚翁看了看卫家老爷担忧的脸色,继续道:“我知你在担忧什么,入宫之后她的前程后路与我皆无关,我还是如同从前,天地之大,山河之广,我自有我的自在,我不是师父,不会任由他们杀之屠之。”
听了他这话,卫家老爷的脸色还是没有缓和,姚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吕后已死,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对大汉江山怎样的,社稷不稳,天下必乱。百姓不该再遭难了。”
卫家老爷听他这般说,便知他不晓得自己心中担忧,开口道:
“帝王皆求长生!”
“长生多是无趣。”姚翁看向窗外道。
“凡人不知长生之苦。”
姚翁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自觉时日不多,尧儿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尧儿日后若是晓得我的秘密,我恐怕不能尽力,你在黄泉,切莫怪我。”
“你我知音三十载,我岂会不知你为人。你放心,子孙前程乃是命中注定,我懂得。这么多年,你遭遇之事我都看着,身为挚友,不仅不能为你出力排解,现在又要将不孝子托于你,是我没用。”
姚翁见好友难过,笑道:“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给我饭吃,给我茶喝。”
“你啊!”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下人把王娡的行李送来后,她找出嫂嫂的盒子,捧着盒子坐在床边,手指抚着盒子的轮廓,心绪难平。
笃,笃!“王小姐在吗?”门外一个女子敲门问道。
“在!请进。”
一个身着水蓝色罗裙的丫头提着食盒迈了进来,一脸水灵,声音清脆“姚先生吩咐将午膳送到您屋子里来,还说要您好好休息,傍晚会有嬷嬷过来。”
王娡接过食盒道谢。
食盒里两菜一汤,塞了鹿茸的鸭子炖的酥烂,汤色清亮不油腻。小菜清炒,脆香诱人。另一盘不知是什么做成,王娡夹起一块,只觉肉香浓郁,口感软糯,但不是肉。只道这卫家还真是讲究。
笃笃,王娡起身开门,见刚才那位似有话说的女子站在门外,一脸殷切地道:
“妾身砗磲,是公子的一位妾侍,今早刚刚见过王小姐的。”
王娡不知这女子目的为何,小心答道:“见过砗磲夫人。”并把砗磲让了进来。
“我来的真是不巧,打扰王小姐用膳了。”
王娡嘴上说着不碍事,心里却想众人都在此时用膳,你在此刻来见我,不就是想避人耳目。
“我听说王小姐是素信先生的外甥女?”女子小心地问道。
“是!”王娡这才晓得,原来姚翁小字素信,这女子如此称呼,想必是与他有些交情。
砗磲似是放下心来,又问道:“素信先生这一路辛苦,不知路上可有什么轶事?”
“三日都在赶路,不敢耽搁,未见奇闻。”
“素信先生身边还是只有晋梓一人照料吗?没有再添几个小厮吗?”
王娡见她句句不离姚素信,心里不禁明了,姚素信的风流债都欠到自己朋友这里了,只是不知这女子若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实际上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又是怎样的心情。
“晋梓做事稳妥,一人堪比三人,舅舅放心。”
“晋梓终究是个男人,到底还是不如女子妥帖,他没有带随身的婢女吗?”
王娡心想,终于问到这句话了,这府里的女人还真是各怀心思,早上似是来见夫君新宠,原来是想趁机见见心上人啊。
“这一路并未见到有什么女子侍奉舅舅。母亲还埋怨他不为我带上一个婢女,一路无人照料。”
砗磲终于放下心来,看到几上摆着的菜,淡淡地说:“先生真是疼爱你,这道秘制罗汉豆,原料珍贵,制作精细,老爷都没怎么吃过,他都叫人做给你吃。”
“舅舅只是兑现当日对母亲的承诺罢了,砗磲夫人用过膳了吗?一起吃些吧”
“不了不了。不打扰王小姐了。”说罢便起身要走。一转身却见姚翁走了进来。
姚翁一愣,开口便问:“你怎么在这?”
“我,我。”砗磲面色窘迫,支吾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