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客人已经全部散去了,赵平奴喝醉了躺在土坡上呼呼大睡,葛蔓子则有些歉意地对霍离说:“都没有好好招待公子,现在天色已晚,平奴又醉了,等我收了摊就帮您把他送到你们下榻的地方。请问霍公子下榻何处啊?”
“我们赶路经过,未曾定客栈。”霍离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口回应道。
葛蔓子以为是赵平奴喝酒贻误了行程,更觉愧疚,“霍公子,这小城往来商旅不绝,客栈却只有那么几个,此时怕是连柴房都满了…蔓子流浪至此也没有住处……”
霍离久居长安,也见过流离失所的人,可看着眼前八面玲珑的葛蔓子,很难想到她和流浪有什么关联。“那你在何处休息?”
蔓子闻言指了指坍塌的东门门楼“最近战事不多,生意好做,我便就在这里暂歇了。此处没人住的,街坊们也不介意。霍公子若是不嫌弃,这更深寒重的,门楼也是好过在城外露宿的……”蔓子看了一眼睡死过去的赵平奴,又继续说道“先前平奴也常在我这里暂住,只是公子须等我片刻,我去换下这舞服。”
霍离本想直接回营地,见赵平奴已经睡着,自己不认识周边的路,只得等他酒醒些再走,便答应下来。蔓子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倒塌的石碓上爬上了城楼,躲进了墙里,不多时便换了一身麻布衣衫出来了。她和胖胖的胡人分了酒钱,麻利地收了凳子,灭了火堆,扶起赵平奴又向城楼走去,霍离跟在她身后,看见那城楼的墙塌了一面,挂着一张大的破篷布当作门帘,蔓子掀开门帘用突出的窗框挂着,霍离这才看清屋内的情况,屋顶的瓦片基本没有了,只留下几根梁木,搭着一块较大的篷布,梁木上用铁钩挂着些储物的篮子,和那套红色的舞衣。蔓子把赵平奴放在一块毯子上,替他盖好了棉被,在屋子中心的石碓中间生了一个火堆,待火渐渐稳下来,她又转身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馕,放在火堆边炙热。
霍离立在门边看着这一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错位感,就像这破烂的屋子里挂着的那件精美的舞衣一样。等回过神来蔓子正递给他一床看起来新很多的羊毛皮。“这是蔓子最好的毛毯了,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还要感谢葛姑娘让我们借宿。”霍离接过毛毯,微微鞠一躬礼节性地说着。
“我不姓,只是娘总叫我葛蔓子,你叫我蔓子就好。”蔓子笑着说。
两人客套一番后,各自在墙角歇下了。霍离不太有睡意,走到了屋外靠着墙坐着。草原在沉沉的夜色中像一片死寂的湖。不一会儿,蔓子拿着热好的馕也走了出来,两人一时无话。
“姑娘还没有用膳吗?”霍离随意找了个话头。
“是啊,圻鄯汉商阔绰,而你们汉人又好纤细的腰肢,所以跳舞之前都不能进膳的。”蔓子撕下一块馕往嘴里喂,抱怨似的说着,他突然想起霍离也是汉人,又略带歉意地说“请公子见谅了,汉人的礼节我还不太明白,这样的话…失礼吗?”她思索了少倾才想起母亲偶尔提及的那些文绉绉的汉语。
“哈哈哈,没有没有,只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汉人。”霍离不禁笑了起来,刘炈要是听见他厌恶的胡姬这么评价汉族男人,估计又得气的掀桌子。
“你…还有酒吗?”沉默了片刻,霍离问道。
“蔓子家中并没有酒,酒摊的酒都是里达大叔的。公子还没喝尽兴吗?”
“不妨事…”霍离闭眼皱着眉靠在墙上,消失了的愧疚感又慢慢汇聚起来。
见霍离不再说话,葛蔓子也识趣地不再言语,只是倚在墙上看着宁静的大漠和星空吃着自己的晚餐。
“蔓子姑娘看着这大漠不会觉得害怕吗?”歇息了一会儿,霍离睁眼时看见葛蔓子正笑着看着浓黑的远方。
“嗯?为什么要怕?”葛蔓子有些奇怪霍离的问题。
“对…你不是汉人,你不相信鬼神。”霍离放空看着远方喃喃地说道,“我以为我也不信的”。
“娘是汉人,可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天道远,非所及也。”葛蔓子见霍离不看自己,索性也看着星空回答着。
“你娘…倒是看得超脱。”霍离本惊讶于葛蔓子的娘竟熟知儒家学说,但也没什么兴趣追问下去。
“可是娘后来也改口了,他说阿爹化成了星辰和昊天一起保佑着我们。”葛蔓子看着星辰,笑着。
“抱歉。”霍离听见蔓子这么坦然地说着自己父亲的逝世有些歉疚,却又在她脸上看不到悲伤。
“你为什么道歉?”葛蔓子有些奇怪地看着霍离,“汉人的礼节还真是奇怪。阿爹是草原的勇士,死在战场上,是该笑着的。”
“是…该笑着的吗?”霍离看着葛蔓子。
葛蔓子听霍离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寻求原谅的孩子,那不怒自威的神情也消失了。
“爹爹总这么说着,可是又何尝容易做到,我哭了好久。娘问我,如果有一天我也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很快乐,会希望娘哭着给我送行吗?爹爹从战场去了撑犁那里,开心着呢,蔓子要笑着给爹爹送行。”蔓子在霍离身边坐下,看着他说,“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阿爹、娘、阿西木爹爹、里达大叔都告诉着我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我只知道,人的选择是不需要别人来负责的,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死,大概就是该笑着的了。”
“蔓子姑娘好像很有多故事。”霍离不习惯这样跟人讲话,别开头,找了个话茬偏了过去。
“是啊,阿西木爹爹总给我讲故事,我记得不少。”葛蔓子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起身准备进屋。
“那你能讲讲吗,你的故事?”见葛蔓子准备离去,霍离抬起头问道。
“在圻鄯听故事可是得交钱的,我的故事比街口讲故事的默罕默德精彩多了。”葛蔓子说笑道。
“这块银子够吗?”霍离把银子放进葛蔓子手中。
“够了够了!这样一来去长安的盘缠都够了!”葛蔓子收好了银两,拖着声音说道“故事都是你的,可是现在奴家要歇息了,明日一早给你讲。”
“你总是对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坦诚吗?”霍离看葛蔓子问道。
“你是平奴的朋友,”葛蔓子一边说,一边掀开门帘嘴角带着轻微的弧度“也是第一个为了我这个胡姬跟汉商出手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