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去向马总交辞职报告。
“什么?”
他表情错愕,觉得碰见了一桩不可理喻之事。
不知为何,我也觉得难解释,只好笑。
他说:“郝歌,你怎么回事?”竟然咄咄逼人了。
在我看来,他好像觉得我正走向一道不可测的深渊,因此他得竭力挽救。这让我感动。虽然我和他之间,说起来处得似乎也不全是这么令人感动和愉悦。
“很多离开集团的人都后悔。”他喃喃地说。
我没有吭声。
“你想啊,你每年的收入,不低吧。当然,出去再找一份这样收入的,也不难。但含金量呢?比得了在华信?”
他这话,郭可扬也对我说过。想不到,他俩考虑的还蛮相似,也不知什么原因。
马总见我没有回应,又说:“你现在又还没买房,也没结婚,就更得慎重啊。做事,一定要过脑筋。”
他其实没义务和我说这些,我真是很感动了。
“要说辞职,我最该辞职,对不对?”他把声音压低,几乎像是瞪着我,压抑着什么火气一样。
我点点头,好像很认同他这句话。不过,点完头,我也有点儿后悔。这显得我多理解他的处境似的。可毕竟,人家现在还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呢。
“但我为什么不辞?郝歌,你年轻,好多事,不一定看得明白。周总理那时候,跟人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四人帮,明里暗里地欺负他,想逼他下台,夺他总理的位子。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他跟人说,没人可以赶你走,除非你自己想走。没人可以让你倒,除非你自己想倒。他说,他一定做到不主动走,不主动倒。结果,到最后四人帮也拿他没办法。”
马总一边说历史,一边拿手指着我。“郝歌啊,你真的是,要以史为鉴。周总理的意思,我总结,其实就是一句话,人要自己坚持住,别自甘放弃。”
他在鼓励我。但我同时意识到,他似乎也在鼓励自己。
无论怎样,能听到他说这番话,我万分欣慰。甚至,我眼睛有些湿润了。
可是我也在想,要怎样才能向他解释清楚我辞职的原因呢?
我并非不够坚持。相反,我正是为了坚持,才提出辞职。我坚持的,并非一个工作岗位,而是坚持要追求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话,说出来太假,太装。但我真这么想呢。
我无法忘记那种恐惧的感觉。
那一回,我在马总面前情绪失控,让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恐惧。我要怎样才能向马总解释清楚呢?
顶撞了马总,失去了他的信任,今后无法在集团立足,当时我多么害怕。
我觉得自己未来,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于是我连夜写道歉信,想挽回他的信任,想消除这种恐惧。我多像外国作家笔下的那个小小公务员啊。
更有意思的是,当我以为,经过储董事长的死,机缘巧合,我重获了马总的信任,消除了这种恐惧和危机,刚刚有所缓和,却突然发现,马总自己的前途也不保了。他得去做所谓的顾问了。这种恐惧,原来并非只存在我一人的世界里。这,就更让人觉得可怕了。
多少个工作日的早晨和黄昏,在地铁里,在巴士上,我碰到的那些拥挤着上下班的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我相信,始终存在这种恐惧。而且,这种恐惧,无日无之,并会伴随一生。
追根究底,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只懂得为了某个工作机会而坚持,到最后未免可就太脆弱、太不禁风雨了。
因此,想一想那回我在马总面前的失态,反是天赐良机。这让我真切体会到、感知到了这种恐惧。所以,没别的,我必须赶紧设法摆脱它。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但可惜,我觉得,马总还没察觉到存在于他生活中,始终相伴相随的这种恐惧。又或者虽,他虽已察觉到,但为时已晚,已来不及设法躲避了。
马总看我沉默不答,知道自己的劝说没起效果,叹一口气。
我说:“马总,谢谢您的关心。”
他摇头苦笑。沉吟了一会,说:“去年工作会的那笔帐,财务给你报了吗?”
这事,他不提,我倒几乎忘了。去年九月的帐,过去六个月了,7万多块钱,仔细算话,利息也不少呢。
马总看我的表情,明白了,“郝歌啊,对不起,是我关心不够。”抓起电话,按了几个键。
电话一接通,他大声说:“彭总监,你好啊!”稍微停顿,等那边接话。毕竟当了多年领导,他的气度很沉稳,“恭喜你啊。”他又大声说。
等那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说:“另外有个事呢,跟你报告。我们部门,去年有笔帐,是招待媒体的。”看看我,“大约……”我伸出食指勾了勾。他说:“7万多吧,一直没报,请你帮助解决啊。”
他等了等,听那边说着,听完了,笑道:“现在你是总监啊,我当然找你。”
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他就说:“彭总监,你了解我的,多余的话,我不讲。谁怀疑账目有问题,没关系,请来查帐。纪委来查,审计来查,都可以。但如果既不来查,又不报帐,这事,我不会答应。我对下面的同志不好交代啊。真的那么搞,别怪我事先没报告各位领导哦。”说完,一把丢了电话。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有些意外,马总竟对刚升任集团领导的人发脾气,算是坏了规矩。
但看来,规矩只对正排队的人管用。他已失去排队的资格,规矩就不起作用了。
刚才他的口气很硬,直来直去,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性。正如我以前想过的,这座大厦里坐着的几千人,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一直掩藏着自己的本性?或者,只是表现出了自己本性的小部分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