菏泽此时正给楚宜细细道来上京城。
天下之大,大齐最大,而上京城,便是大齐之大。当朝皇帝百里烨廷,收远疆、通海运、改税制、修水利,与民休息,功高之大近几朝无可相比。坊间常有传言道上天知道皇帝治理有功,所以几十年风调雨顺,罕有灾情;整个大齐一派富足繁荣景象,对皇帝的崇拜更是无以复加,皇帝的威信极高。
皇帝好德,民生爱戴,不过若说皇帝指鹿为马却是不曾。几十年间,忠臣相谏倒也有数百出撞头未遂的事件,皇帝倒也有一幅好脾气对待,客客气气哄住他们不要寻死觅活,偶尔恼极了踢个奴才,一时间风气反而一长……但是现在那些动不动要撞头的大臣们都老了,死得也差不多了,这个笑眯眯的皇帝还在。皇帝自二十岁登基,定号天乾,如今三十五载过去,黄历已经翻到定元年间。
皇氏一族百里姓,当今皇帝共十二子七女,先皇后已薨,生子大皇子与太子,皇后与先皇后俱是大齐四大氏族陈氏,乃堂姐妹,据闻皇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先皇后生大皇子早夭,好不容易又生子,皇帝便不顾太子年幼毅然册封太子,只可惜先皇后体弱,太子六岁时便撒手而去;现在的皇后成为皇后,据闻也有些幽深,说是皇帝见小陈氏很是神似先皇后,便对陈氏一族塞人并未开口,默然允许小陈氏进宫,自此稳坐中宫。
太子百里懿,与三皇子百里霖交好,百里霖曾为百里懿以身挡剑,生死手足不可如是;四皇子幼时生病去世,六皇子不幸落水溺亡,八皇子因刺杀药石无医,皇帝一生子嗣尚众,但皇子们羽翼丰满之前,意外颇多;五皇子百里律文韬武略并不出名,别人说他只道一句温润有礼罢了,出名的事倒也有,菏泽一句带过;七皇子百里芾与九皇子百里臻很是有些文武出众之名,只不过前者是端正派君子,后者则有些风流张狂贵公子风范,俱是很得上京城众多贵女们仰慕;自十皇子百里恰以来年岁便有些小了,才将近十岁年纪。
长公主百里茉莉已开公主府招了驸马白谋程,听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也没有什么公主恃宠而骄的风闻;二公主百里毓凤乃小陈氏所出,封号嘉凤公主,正经嫡出的公主颇有些傲气性子,平日里与楚宜这个笑闹上京城的有些切磋;三公主百里韶绻封号都安公主,与四公主一母同胞,四公主百里濯莲封号永安公主;五公主因天花早夭;六公主百里司暧封号元安公主,平日很是喜欢往楚府跑;七公主百里漪儿,小名暖暖,出生不久是皇帝的老来子。
菏泽聊起来全然信手拈来,一边给楚宜剥松子,一边递了水微抿。
大齐四大氏族乃陈王楚宋,家族底蕴皆有数百年,历经数朝数代的有一半,四大族只楚氏一族人脉少些,因着楚氏祖训其一之四十无子方纳妾,故庶族子弟几乎没有,衍生不开支系,一根嫡枝单单流传下来,又为着不分家的祖训,楚氏一族的血凝聚成团,可称人心最齐;陈氏乃太子母族,莫论以前出过多少皇后,等太子登基,以后也将是百年兴盛,顶顶的一等世家,如今可谓四大氏族之首,权势滔滔,能有谁不知上京陈氏;至于临鄄王家与绥淮宋家两家是数朝数代流传下来的,一贯低调,不爱惹是生非。
下意识地,楚宜道:“圣上对陈王楚宋没什么想法吗?”
菏泽剥松子并未减慢,笑笑道:“这怕是圣上才知道的了。您担忧什么呢?虽说女皇也出过,那时女子也能参议朝政,可毕竟那时代也过去了,人走茶凉不正是这么说。”
楚宜惊道:“女皇?姓甚名谁?”
菏泽似乎并未听出楚宜话里的惊异,不紧不慢道:“百里韫裳大人与百里珝邂大人,其实两位女皇当政也做了好些事情,只是选男宠入宫大家终究习惯不来,两位大人也并未传位给自己的血脉,到底传给百里嫡枝的男子,说起来,圣上跟百里珝邂大人也是去了两代了。”
楚宜一听见两人名字,心中的紧张便消去十之八九,说不清庆幸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说起来,我是很佩服百里韫裳大人与百里珝邂大人的,若不然,如今也不会对女子诸多宽容。可惜我不曾早出生,女子生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些抱负雄志会有机会得以实现的吧……您莫笑我。”
楚宜未笑,一旁正换了冰块的木芙却笑道:“那郎君,若您抱负得现,可要考虑一下小女子啊?”
菏泽一瞥,拿腔道:“小蹄子雄心壮胆,我可是一片明月照主子。”
这一瞥真是不可名状的风流气度。
屋里的人都笑了,楚宜才惊觉这里似乎并不像封建王朝那样男女大防守得森严,女子之间拿男子调笑取乐似乎是很正常的事,自己一个月来循规蹈矩,不是不知道原来的楚宜是跳脱的性子,她知道自己恃宠而骄,行为张扬,她现在这样安静应当是不同寻常的,可是却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
楚宜道:“好了好了,别笑闹了,菏泽,你说‘诸多宽容’是什么意思?”
众人闻言方敛了笑意,菏泽想了想道:“主子,您这问题可言又不可言,不妨听我讲个故事吧。”
菏泽抿了口水,接着道:“第一个。百里韫裳大人在时,有一位姑娘久不议亲,她的家里人很急,就寻官府给她牵官媒,家人属意一个应允了,姑娘却看不上眼以死相逼退婚,此时男方不肯,闹到衙门竟直达天听,大人亲自批复‘无命无婚,命耶婚耶?’后来强行配婚的律令就禁止了。民间女子多是十六岁嫁人,这是约定俗成;越是贫苦的人家越是早嫁,不满十岁的也有,大齐如今国泰民安,颠沛流离的难民少,现在听说的也少了;至于世家贵族们,贵女一般在十五岁才开始议亲,再等个两三年成婚是寻常事。”
楚宜有些惊奇,心里一时想着保不齐那位百里韫裳大人多半有什么奇缘,竟然生生改了法令,可想了想又抛之脑后,菏泽说起来一脸淡然,仿佛在说极其平常而普通的例如时候不早了主子您该起床了、今天的菜很好主子您该多用些饭养好身子之类的话。
“有人知道那姑娘名字吗?菏泽,你知道吗?”
“她姓赫。”
“赫?”
“叫做赫敏子。”
“我家菏泽真是什么都知道。”
“主子才是无所不知。”
“抬举我可不能加月钱。”
“是。”
菏泽又道:“话说回来,大齐之所以被南国说规矩森严,实则是南国民风宽松,大部分大齐平民的的确确守着旧制规矩。不过,近几十年来,自女皇退位,自荐枕席的风流韵事也是少之又少了,而规矩正渐渐严苛起来,早就今时不同往日。百里珝邂大人有些话也真是有先见之明。”
楚宜看着菏泽颇有几分复杂的表情,不由笑笑。楚宜有些试探地道:“菏泽读的书挺多的呀。”
菏泽看着楚宜眨眨眼,道:“主子您教得好呀,难道……您读的书也忘记了?”
楚宜并未开口,菏泽转移话题道:“主子,还有一个。有个姑娘文采绝伦,读过的书不知凡几,有天突然生出科举的想法,便女扮男装考了一考,结果中榜;等到了圣上面前,这姑娘也不敢冒欺君大罪连累全族便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女儿身,圣上便说一介女子怎能科考,那姑娘却说张榜出来的告示从未交代科考只要男子,她既然有才华,为何不可报效朝廷全了这颗赤炎之心;圣上道如今你考也考了,榜也中了,如此便留下你做个女官,省得天下人说朕言而无信,之后那姑娘便真的做了女官,她在朝已有二十余载,正是如今的眉椛夫人。”
楚宜:“眉椛夫人?”
菏泽:“当朝三位女官大人,眉椛夫人,连庄夫人,妙容夫人,都是女中豪杰人中龙凤。连庄夫人当年辩真阁一战独孤琼闻名天下,又能纵马杀敌巾帼不让须眉,如今赫赫有名的长梅军正是由连庄夫人一手带出来;妙容夫人乃般若寺讲经大师,在博页堂是鼎鼎有名的国学师傅,教过的学生不知凡几,桃李遍天下,尤其一手丹青出神入化有市无价。可奴婢对眉椛夫人这段往事最为惊叹,圣上同您说起时,我是再好奇不过眉椛夫人的英姿,后来同您看见她时,眉椛夫人通身的书卷味倒叫我明白了盛名背后需长磨,得道谁不有苦功,我无甚毅力,看来只能给您讲个故事解下乏罢了。”
楚宜听到圣上时心中一动,听到最后,顾不上菏泽的自我取笑,慢慢道:“怎么,皇上还同我讲往事吗?”
菏泽拢了一堆松子,看着楚宜一笑,轻轻道:“是啊,圣上很看重您的,圣上经常同您下棋呀,虽说您次次都输,但也算给圣上找个乐子,宫内人都说您和诸公主之间就差册封了,说起来也是,圣上早就收您为义女,可不正是公主么。本来主子逛皇宫也算逛惯了的,这如今您失忆了,看来您还得好好重新走一走呢。”
楚宜的心在听到义女的时候恢复平静。
听到最后,楚宜道:“哦?那到时我该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