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在惊疑中缓过神来,打量着算命先生,默默地掏出几块碎银子来。老先生又说道,夫人莫怪,我道破天机,命不久矣。我并非贪财之人,夫人的银子我且收下,请放心。十五年后夫人这银子定会获得丰厚回报。
李安宁二十岁参加殿试得了一甲第三名,由当时的主考官张顺带领进宫在内阁待职,先从最简单的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的活儿干起,而后才有资格接触卷宗文献等档案资料。
李安宁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将可看的卷宗文献悉数翻阅,对涉及农林牧渔、户部、吏部的档案资料默记于心,为了熟悉国家这些根本,她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张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观察。李安宁写了几篇关乎国之根本的文章呈给张顺过目,张顺看过之后告诫她:文字过于犀利,恐难容于朝廷。
李安宁道,学生针砭时弊为的是百姓,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自然稳如泰山。比如赋税,朝廷虽有规定,但是下属邑县执行起来往往凭空增加一些,多出来便入了自己府衙或者个人得利,朝廷对此不闻不问,百姓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百姓心中累积的怒气会借着某个事件发泄,惠帝三年凌源县的农民暴动就是一例,官员为免责避重就轻只写刁民闹事。在学生看来,根本不是刁民闹事这么简单。凌源县土地贫瘠,百姓生活困苦不堪,正常的赋税尚且难以缴纳,还要忍受贪官的变相盘剥,实在没有活路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揭竿而起。所以赋税是国运长久之大计,朝廷应予以重视。天下百姓的粮仓汇集起来是大河,国库是小河,只有大河充盈,小河才能有水,大河干涸,小河也会枯竭。
话音刚落,房间内响起拍掌声,二人循声望去:一位束发免冠,器宇轩昂的男子站在门口,不知何时到来,听了多久。张顺脸色陡变,正欲上前行礼,男子递了个眼色,便使得张顺噤了声。
此人问李安宁,刚才那番话是你所说?
李安宁看到老师默然无语,神色不似平常,心想眼前之人必有来历,一时又猜度不出,便道,是下官所言,请大人指教。
大人?张顺想道,皇上平生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被人称为“大人”。
来人接着问道,如果让你做这个凌源县令,你会怎么办?
李安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上奏朝廷请求减免凌源县三年赋税。真是成竹在胸,仿佛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只等着有人来问。
哦?李安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让来人兴趣大增,对他上下打量一番,感叹道,张太傅,我朝多才俊呀!
这番夸赞让张顺心中惶恐,不知如何应答,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是。
看到老师这番恭维谦卑,李安宁疑惑莫非眼前人真是皇上。虽说着皇宫是自己家,但是深夜出行身边总会带着使唤的太监吧,他朝门外看去,没有一个人影。
减免三年赋税?三年后你可保证凌源县百姓生活无忧,赋税可以正常缴纳吗?
张顺以为皇上已经就此罢休,没想到又接着问。
李安宁道,下官不敢保证!
哦?说这些话的时候皇上已经慢慢走近,随意地翻翻看看,他站的位置恰在李安宁的正后方,这个时候,如果是有经验的官员,应该知道要躬身面圣,张顺就是这样做的。但是李安宁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教导。
你不敢保证?为何方才说得如此胸有成竹?
凌源县土地贫瘠,却有一条贯穿全县的凌源湖,水量充沛,湖中野生鱼类多达几十种,十分有利于发展渔业。所以应鼓励当地百姓捕鱼为业,至于土地可由当地有经验的农民或者专司官员勘察土壤情况,试种其他品种作物,下官曾想到种植牧草。因为牧草生命力强对土壤要求低,如果能够广泛种植,那么就可发展牧业。除此之外,还可鼓励百姓以物易物,发展贸易。如果这样做,百姓的日子就一定会好转。他这番说辞不无道理,却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
张顺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恨自己疏于管教,可谁又能想到日理万机的皇上会夜访内阁的藏书阁,在他几十年的任职经历中,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皇上若想看什么书,差人来取就是,哪里又用得着亲自前来,况且身边也没有见到贴身伺候的张太英。李安宁正在待职,上朝堂遥遥无期,他以为有的是时间教导这个学生。
皇上却没有在意,接着问道,你可曾去过凌源县?
没有。县志中却有记载。
皇上轻轻哦了一声,李安宁接着说道,几任凌源县令只知拓荒种粮、围湖造田甚至填湖造田将渔民赶到陆地上,百姓苦不堪言。
这是何故?
朝廷的政令鼓励使然。
朕……咳咳……我……记得政令中有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这一条,并非囿百姓于耕作。
朝廷之税以粮米计,所以地方官员热衷开垦农田。然而农林牧渔都是民生国富之根本,朝廷应给与同样的重视,施政官员才会不偏颇。
该死该死!张顺心里直犯嘀咕,一个待职竟敢在皇上面前妄议朝政。
你将凌源县的所有卷宗找出来,我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皇上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如此在意这个职场稚雏的评论,听他说了这么多已经是圣意隆宠,竟还要深究一番。
烦请告知尊姓大名,下官要登记在册。李安宁一板一眼认真履行职责。在他看来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打破规则,特别是合理的规则。
张顺刚要说话,被拦了下来。皇上笑道,好,登记。
李安宁引导他走到台案前,借阅登记的册子摊开,皇上沾墨写下姬仓二字。李安宁蓦地发起呆来,三王爷名讳姬良,这姬仓是另一位王爷还是……。张顺像被人点了哑穴,一句话不说。
这样可好?皇上征询道,还需要做什么?
大人稍后,下官这就为您去取卷宗来。
李安宁不敢将他贸然认作皇上是有道理的,凡三品以上官阶都可以出入内阁,其中不乏器宇轩昂者。皇上的亲弟弟,当今的三王爷就是其中之一。三王爷酷爱读书,来藏书阁的次数几乎是最多的,不分昼夜。
趁着李安宁转身取卷宗的空档,皇上悄悄地交代张顺,明天带他上朝。
皇上,这个不合朝堂规矩,若有同僚问起,老臣不好作答。
张顺呀张顺,你……皇上用手指点着他,却气得说不出话来。若有人问起,一概不用理会。
张顺是先皇在位时的科举状元,如今任内阁大学士兼东宫太傅,从一品。此时张顺忙不迭地点头应允,心中不免为他们师徒二人祸福不定的明天深深担忧起来。
次日,张顺早早地带着李安宁来到早朝时的大殿里。按照官阶,张顺站在最前面,李安宁只能站在最后面,张顺将李安宁领到指定的位置,又叮嘱道:切不可东张西望,坏了朝堂的规矩……除非皇上命令,不许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李安宁谨遵教诲,垂首默立,没有人注意到大殿上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众臣奏报完毕,大殿上一片沉默。往常这个时候,太监总管张太英就会喊道:无事退朝。今天沉默一直持续着,皇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不明所以的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皇上从龙椅上站起来,目光扫过大殿门**向高远的苍穹,然后问道,昨夜内阁何人当值?
李安宁在人群中站出来,全身沐浴在张顺悲悯的目光中,她依礼跪拜道,启奏皇上,内阁昨夜由下官李安宁当值。
大臣们又开始第二轮的窃窃私语,李安宁是谁?不知道啊。没听说过。新晋的科举状元?新晋状元好像另有其人……
皇上道,张顺!你给大家说说,这李安宁是何许人。
张顺出列,对皇上深深一躬,道,李安宁,院试乡试会试第一名,殿试第三名,本届探花,内阁行走,待职。
皇上满意地点头道,众爱卿也曾经待职过,你们待职都做些什么?张顺,你呢?
张顺道,老臣是先帝爷二十三年状元,未经待职直接任内阁学士,当年先帝爷还命令老臣主持编纂前朝的文史典籍。
哈哈,皇上拍手笑道,李安宁,你的老师比你厉害,你还要向他多学习才行。朕昨夜偶然经过内阁,听到了李安宁的一番话,颇感震惊。你们大多认为朝廷收税天经地义,不收税哪来的银两让朝堂之上的我们这些人享受荣华富贵?可是你们又有谁提醒过朕要因地制宜收税。我国国土辽阔,东西南北差异明显,税赋却没有差别。没有收成的百姓用什么缴税?朕和你们都应该好好反思一下。
户部一名官员站出来禀奏:启奏皇上,政令中明文规定了“因地制宜因势利导”。
说得好,皇上道,朕就在等你户部的这句话,你可知下面的官员都是如何执行的?不论滩涂沼泽高山湖泊,只让百姓种田收粮缴税。朕问你,只有水田的渔民怎么能种出粮食来?
水田里可收获鱼虾蚌蟹,还可种水稻。这名官员没有把握地回答。
皇上苦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朕没有资格笑话你,朕也是昨晚才知道水稻不是长在水里这么简单。朕再问你,户部收税都以粮米计,渔民没有粮食如何缴税?
这个……官员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说道,也可以折合钱币,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说得没有底气。
皇上说,朕不是问责,只希望众卿多动动脑子,为朕出谋划策使我梁国国富民强。李安宁,即日起任你为内阁侍读,正六品,朕希望你多为朝廷献计献策,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