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三年，山西大旱，各地存粮锐减，民间怨声载道，生灵涂炭。不过几月，饿殍遍野，大量难民开始出逃，一时间整个山西犹如人间地狱，活物少、死物多。据记载，光绪三年的七、八月间，旱魃之域便已村村落落出现断灶人家。先是争食草根榆皮，肚子虽暂作填充，但久而面肿，肿消即死。待此等代备用品掘剥殆尽时，人们又不约而同捧起了观音土，其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腹胀且坠，最后肠断肚裂。孩童或弃于道，或为父母掷于沟，哭嚎哀乞，惨不忍睹。十冬腊月，更有人或割尸果腹，或枕尸嚼腐，或肢割股肋佯称豕羊肉，或将饿殍悬于殷实之门将头颅扔进富家内索要吃食。四年正二月间，饥民急，有抱人头而生食者。独行者一出城门便了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折骨以为薪，煮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所食。而食人者也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毙丧。此时，满门绝，全村绝者已不计其数。汾西十二万人只余两万，霍州二十一万人只余六万，安邑二十六万人只余六万。芮城环城数十里绝少居民，城内集镇十人九穿孝。沁源垣曲秋禾已种，收获人已尽死，夏县人有备牲畜往垣曲收无主之禾者。平定、阳城、隰州多以铁炉为业，此间工匠俱无。
民间虽已成地狱，然而一众大户富户仍然不愿意开仓放粮，只待朝廷赈救。有一些特别富有的土豪，还会请戏班或者养一些戏班在家中打发无聊的时间。
高德昌，年过知命，丧偶，保德州人，德来昌戏班的班主，班中有两位当地名角，前前后后总共四十多张嘴靠他吃饭，遭灾之前，德来昌在当地已经是名声雀跃，高德昌本以为如此下去再过几年就能安稳的收山。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高行知很是让他满意，戏班子交给大儿子他是绝对放心的，二儿子和三儿子，虽然不学无数，但是心地善良，常接济穷困帮扶老弱，高德昌心里十分安慰，别人家的后代，考个贡生就开始吃喝玩乐、纨绔跋扈，自家这三个儿子，虽然没有功名在身，起码不会愧对祖宗，看起来也不会败光自己打拼的这一点儿家业。然而天不遂人愿，自古都是如此，光绪爷在位了才刚刚几年，也不知道山西怎么得罪他老人家了，以至于老天爷给降了这么大的灾，打破了这一方水土的和美，敲碎了高德昌老爷子的梦。
自从大旱以来，高老爷子的戏班一天不如一天，市井小民死的死逃的逃，大户们大门紧闭，整天不见一人出入，过去是这些大户求着他去唱几出，现在是他求着人家听戏，用高老爷子的话来说，这就是他自己的报应。今天的太阳似乎又毒了几分，高老爷子坐在戏班的前厅，呷着茶碗的淡茶，眼珠子盯着前庭外院子里将近枯死的两棵大槐树，脑子里好几团的乱麻，怎么解都解不开。戏班子半年多没开张了，库里的存粮也不多了，这样的光景，银子基本没什么屁用，能凑起来的都让老二和老三拿着去口外买粮了，两个多月了也没个音信，这俩儿子虽然没老大那么实在，但是也没做过孽，千万别遇到歹人，戏班子里是不是该辞些人了......“老爷！老爷！”高老爷子正在和他的乱麻厮打呢，门子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满脸喜气的从大门冲了进来，正好就落进了老爷子的眼眶子里。这个门子是戏班子里最小的徒弟，十几岁的孩子闲不住，每天练完了功没事干就去做门子，高老爷子虽然喜欢这孩子，不过还是要说教说教：“小宝，说了多少遍了，有事不要慌张，做事要稳，要慢慢.......”“老爷，于员外家刚遣人来说让咱们明儿晚上去开锣，说是要听《算粮登殿》和《杨家将》！您看这是帖子！”小宝哪还等的上高老爷子慢悠悠的讲道理，赶紧把手上的帖子递到老爷手里。“什么？！你刚说甚？”老爷子接过小宝手里的帖子，根本不信这是真的。“老爷，于员外家明儿让咱们去开锣！”小宝满脸通红，在前厅里手舞足蹈的边说边给高老爷子比划。翻开帖子，上面除了写着明儿晚上于府要的曲目，还有的就是于府印信，当然，还有报酬，“酬粮五石”，高老爷看到酬粮后却是冷静下来了，不对啊，现在哪家大户不是守着粮仓，一粒闲米都不出，这于家员外不是傻了就是有要紧事，这大半年也没叫唱戏，好不容易去求了一次，还被婉拒了，现在愣是给粮让去唱。高老爷子又掉到自己的麻团里，难以自拔。
“爹，饭做好了，您是现在吃还是？”“现在就去，你让他们都在大餐堂吃，我顺便有点儿话要说。”
“今天又是粥和窝头？”一个武生有点扛不住了，每天的伙食就这么几样，偶尔他们会出去挖点儿还健在的野菜、打个活物回来，可是就那么点东西还得一块儿分着吃，哪儿够啊。“别嘟囔了，咱们班主没亏待咱们，我听说兴县瀚云祥的班主，旱魃刚来时候就卷着金银跑了，啥都没留下。河对面的万民昌，那可是府州城里贵人们的御用戏班，现在你还能听到万民昌有一个活人幺？小伙子，知足吧，咱们唱戏的，捧你了是角儿，不捧你了，你就是下九流的戏子。班主来了，应该有要事说，过来这儿坐着，好好听，班主对咱们这一帮子人不薄，以后别说那种话。”
餐堂是德来昌很重要的一个地方，三分地多一点，几近方形，靠西面有个简易的台子，因为这个堂子紧挨着后厨，主要用来吃饭，所以就被叫成餐堂了。当然高老爷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会在这里宣布，戏班子里有谁不服谁的也都会来这里比划比划，总之，餐堂在德来昌众人心中不只是吃饭的地方。高老爷子缓缓的走上台子，轻声咳嗽了一下，示意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到台上：“自从遭灾以来，我还没有和诸位好好的说说话，今天，我就在这儿说几句，诸位尽量不要离场。咳咳，我德来昌自立班以来，几十年间诸位兢兢业业，对我高德昌说一不二，我从心里感谢诸位，现在这年景诸位也都明白，人吃人已经不算稀奇事了。这段时间有部分人对德来昌不太满意，觉得咱们的伙食太单调，而且还只能吃个半饱，对于此些朋友如果想辞柜，我概不阻拦，今儿我就给大伙透个底，咱们余粮已经不多了，我那两个儿子带着我所有的家当去口外买粮还没有回来，他两人的为人诸位清楚，不会卷着钱财跑路的，没回来只有两种可能，没买到粮，要不就是被歹人害了。”说到这儿，老爷子晃了一下，高行知搬了把椅子放在老爷子身后，扶他坐了下来，说道：“爹，你别胡思乱想，行翰和行云不会有事的，他俩读书不行，脑子还是好使的。”老爷子没有搭话，摆摆手让他下去，继续说：“我今天的家业是诸位帮我打拼的，我高某不会忘记诸位的恩德，只要诸位还能看得起我高德昌，我定尽全力助各位度过这灾！咱们德来昌一直是钱粮皆俸，减银后我给诸位加了粮，现在各位的俸银已经见底了，库里的余粮也不多了，我想听听大伙有没有什么要对我高某说的。”言语将罢，戏班子里唱武生的台柱子何青站起来有点儿激动的说：“高老，我跟了您这么多年了，以前我是红角儿，那也是您捧出来的，现在这天年，角儿有个什么用！没饭吃还不是得饿死？！只要您一句话，咱们去河滩开地种粮都没问题！”老爷子听了微微点头，对何青说：“小何，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至于去河滩开地，尝试的人也不少，可是这黄河水是天说了算，弄不好要出人命，今年衙门也征派了几次民夫去开地，可惜回来的没几个。”“高老，咱们班里众人的全家老小就靠您养活，只有劳您多费心了！”何青说完坐了下来抹了一下眼角。“诸位，还有人想对我高某说点儿什么么？”“班主，我想问您一下，咱库里的粮还剩多少了？够吃多久？”这说话的人也没站起来，不过高老爷子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武生张长顺。“我让行知算过了，库里的粮最多还够各位一家老小吃半个月，不过谁家多吃了，别家就得少吃，各位在领粮的时候不要再贪多了，我知道你们家里都多了人口，不过这库里的粮是众人挣回来的，谁贪也不好。哪位还想与我说说话？”老爷子看了一下众人估计没有有想法的了，清了清嗓子，开口：“最后，我再说一件事，明儿晚上去于员外府上开锣，唱《算粮》和《杨家将》，各位准备一下，留几个唱武的看着粮库，别让盗了，没事了就散了吧，都去准备准备，小宝、何青，你俩跟我来。”老爷子说完站起身来，走出了餐堂，大儿子高行知、小徒弟小宝、台柱子何青，三个高老爷子最信任的人跟在他身后，进了后厅。
“小宝，你跟他俩说一下今天于府来的人怎么说的。”
“好嘞，大少爷、师叔，今天我练完了功没事干就去门口跟六哥聊天，顺道替他顶会儿门子，就在六哥去上厕所的空当，于府的一个人来跟我说他们家员外让咱们去开锣唱一出《算粮》一出《杨家将》，还给了我一道帖子，我当时那个高兴唉。”小宝那个兴奋劲儿还没下去，说起话来还带着乐儿呢。
“好了，小宝，你去给祖师爷上香，我们有话要说。”高老爷子话还在说呢，小宝“唉”了一声就跑去后厅里供祖师爷的偏厅去了。
“这孩子，历练历练以后会有一番成就的。咱们说正事儿吧，帖子的印信我看过了，没有问题，不过这五石粮可不是少数，好光景的时候这两场戏也给不了这么多，你俩帮我想想，这于府到底藏着什么事儿，花这么大价钱叫咱们去。”高老爷子坐在上座，揉着眉头，想是要把皱在一起的眉头揉开。
“爹，既然你如此担忧，为什么还要应下来？”这个问题似乎也只有高行知适合问了。“去了，他们总吃不了咱们，说给五石粮，就是最后给不了五石，给个一两石也够咱们一众人吃一时半会儿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做骡马行的财主能图咱们点儿什么，这才叫你俩来商量商量。”“高老，我听说这于员外父母高寿，有没有可能是亲人故去？现在戏班子已经销声匿迹了，咱们坚持到现在着实不容易，他给咱们开高价是怕咱们不去？”“何老哥，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不过为什么不在帖子上写清楚呢？”“行知，小何说的有道理，咱们好歹是州城里有名的班子，再遇上这光景，他于员外要请戏班子还真是不容易。不过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俩安排武生们都把咱准备的真家伙带上，以防万一吧。”“明白了，爹放心吧。”“高老，您放宽心，咱这班子积德行善这么多年，会遇上好事的。”高行知和何青的安慰让高老爷子心里踏实了不少，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
次日早，高老爷子还没起床就听院子里炒成一团，不久，他的房门就被砸响了，“咚咚咚！爹，您醒了没？咚咚咚”“别砸了，别砸了，你老子早被你砸起来了！”高老爷子一夜没睡好，天快亮了才好不容易睡着，这起床气没处放，只能泼在自家儿子身上了。老爷子穿了衣裳，开了门，小宝端着洗漱的水已经在门边等着了。“说吧，怎么了，这一大早的就吵闹。”“库里少了一旦米，那可是一石米啊！”高行知在旁边看着老爷子还在悠闲的洗脸，急的要蹦起来了，不过看了一眼小宝还是没好意思。“行知啊，今天应该有人还没来，你去看看吧，不用报官了，压一压这事儿，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吧，催催众人，今天还有两场戏呢，昨天安顿你的事情处理好。”老爷子听了事之后反倒是不着急了，有些事，本来就是可以预料到的，这群人跟了他那么多年，这是些什么样的人，他心里门儿清。
大家很久没有这么忙碌了，也很久没有上台了，心里似乎都泛起了一丝的希望，张长顺今天一天没有出现，去家里找，一家子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是大家心里知道那一石粮去哪儿了，高老不想让大家声张，大家也理解高老爷子，这事儿差不多就这么过去了。日过三竿，时辰已经不早了，于府离戏班子还有几条街，搭台上灯，还有的忙，高老爷子看了看天，皱了皱眉，吩咐身边的小宝：“去叫高行知，让他把祖师爷请上，去于家的戏台先祭一下，找公鸡，用血把台子围了，四面焚香，清水浇台，扫干净。”“老爷唉，别的好说，旱成这样，人喝的水都不多，去哪儿找那么多清水？”“你别管这些，让高行知去准备，一样都不能落下！”言罢，小宝又风似的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