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把日记本放下，抽出了纸盒中的纸。
第一张上写着：“我能带你去看水母吗？”这是个男人的字迹，是爸爸吗？
“在哪里？”
“碧螺湾。”
“你是说海里的水母？？？”
“对，你以为是实验室里的？”
“18点校门口见。”
.
第二张纸上画着一个正在思考的女孩，画技拙劣，下方写着一行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第三张、第四张…一张张充满恋爱气息的纸条，让小金鱼脸上荡起了久违的笑意。
看完了所有的纸条之后，她的眼不舒服起来，空间里对她来说太亮了。
于是她把日记本拿了出来，走到香炉前关上暗门，放到书桌上，坐下来。
.
这个日记本很小，塑料封皮已经泛黄，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舒口气打开它。
日记是从15岁开始记的，并不常更新，而且内容简短。
.
============日记============
今天阿依诺从蓝城过年回来了。
她说蓝城好冷呀！在室外他们必须穿羽绒服，不过那儿有暖气，所以屋子里面非常暖和。
她还看到了下雪，“雪后的世界真是美死了！”“还有大海，跟洱海完全不一样，实在是太美了！”
我什么时候能像阿依诺一样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呢？
看看冰和雪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看看大海究竟有多美。
------------------------------------------------------
今天是我的成人礼，阿爸阿妈请了好多亲友来我家，大家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他们劝阿妈说，让我不要去上学了。“一个女娃学那么多学问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成亲、生娃。”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大姑娘了，可是我还不想早早订亲。
我还年轻，我想出去看一看。
------------------------------------------------------
我跟阿爸阿妈说，我要报考海洋大学。
阿爸只管抽着烟筒不说话，阿妈也不说话，搞得我心里很紧张。
后来阿爸说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啊！”就坐到院子里抽烟去了。
阿妈劝我不要在意阿爸的话，她说：“你阿爸那是舍不得你走。你长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和你阿爸身体好着呐，不用担心我们。”
后来阿妈去院子里找阿爸，我听到她跟阿爸说：“何苦这样让阿茵难过呢？你不也没留在上海嘛。阿茵毕竟是你的骨血，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不如让她去见见…”
阿爸突然间就气恼起来了，对阿妈嚷着说：“不行！我早就不再是梅家的人了，阿茵就是彝族人的女儿！”
究竟是什么样的积怨，能让阿爸留守在这里二十多年呢？
============日记============
.
小金鱼暗自思忖着，姥爷的家竟然是在上海，怎么会去了遥远的大理呢？
.
============日记============
蓝城，我来了！一下车就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湿湿咸咸的。
大海真的好美啊~光脚踩在沙滩上，软软的沙子就把我的脚包裹起来，那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真想感觉一下在大海里游泳的滋味啊。
------------------------------------------------------
来蓝城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学习方面还好，其它方面就感觉不是那么适应。
这里的同学不像我们彝族女孩那样亲密，也不会唱山歌。
她们每天讨论的都是时尚、化妆、偶像什么的，这些东西我全都不懂，不知道跟她们聊什么。
她们对我的彝族服饰很感兴趣，也不知道究竟是好奇还是嘲笑。
我想我还是尽快出去找份工做，赚点钱买几件衣服，把现在的衣服换下来吧。
------------------------------------------------------
最近很想家，常常在傍晚去海边闲坐，听着潮水的往复声，就好像听到阿妈在哭泣。
我想念阿妈坐在门口绣头巾的身影，想念阿爸轧草药的味道，想念冉冉升起的炊烟，甚至想念那些围着家的篱笆。
阿爸、阿妈，你们也一定很想念我吧？
============日记============
.
几个被泪水打湿过的地方都已经变色变形了，小金鱼仿佛看到了妈妈流淌着泪水思念家乡的画面。
妈妈，我也想你~她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
“笃、笃、笃”响起敲门声，姥姥推门进来问：“晚饭是从房间吃还是去厨房吃？”
“嗯？已经这么晚了吗？”
“可不是嘛，你看外面的天。”
小金鱼往窗外一瞧，天空红彤彤的，已经是傍晚了。
“你中午没吃多少，所以晚饭我们早点吃。”
“嗯…我去厨房吃，姥姥。”
没错，好多问题要问姥姥呢。
.
“唉，看来这房子是该整修了。”姥姥望着餐台上面忽明忽暗的吊灯，不无担心地说。
“钟叔叔…说什么时候工人来？”
“他说这几天先得忙你妈妈的葬礼，过完年就让工人过来。”
“姥姥，您跟姥爷怎么认识的？”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从来没听您讲过姥爷的事，好奇。”
“哦，那说起话来就长了。你要是真想知道，吃完饭我再跟你讲。”
.
饭后收拾完毕，祖孙俩坐在餐台两边，姥姥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嗯…从哪儿说起呢？”
“那一年我15岁，寨子里来了批支教的城里学生，你姥爷呀，就在里面。”
“我们那里文化人不多，娃儿们成天上地里干活，闲了就瞎玩。”
“自从他们来了，就把各家各户的娃儿集中到一起学文化。”
“我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学堂上课，就是好奇呗。”
“有一次你姥爷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大家就指着我说‘她家会医！去她家医！’然后你姥爷就被大家搀到我家来了。”
“我们家呀，从太祖爷爷那辈就制水膏药，乡里乡亲有个跌打损伤的都来我家瞧病。”
“你太姥爷一看，这得上药静养啊，就让你姥爷暂时住我家，也好随时上药。”
“你姥爷跟我们那里的小伙子不同，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特别好听，所以寨子里的姑娘都很喜欢亲近他。”
“可是谁让他住到我家了呢。”
姥姥讲到这里，满脸的得意，小金鱼忍不住笑了，可以想见当年的姥姥是如何意气风发。
.
“每天给他上完药之后，我就教他唱山歌、打络子、吹口弦。”
“他呢，就教我认字、说汉话，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家里面的事情。”
“你姥爷家在上海是做药局的…”
“这不跟您家是一样的吗？”小金鱼问。
“那可不一样。我们家虽然也做药，但只是个副业，也就是跌打损伤之类的小病能治罢了。”
“那主业是什么呢？”
“嗐，说了你也不信，不说也罢。”小金鱼一听更好奇了，非让她说不可。
“我们家的男人都是做毕摩的，逢到祭祀婚丧之类的事，就少不了请毕摩。”
“好像巫师那种人吗？”
“什么巫不巫的，你信，他就是神；你不信，他就是巫。”
.
姥姥将剥好的花生用水泡起来，放到一边。又让小金鱼去她房间取来未完成的虎头鞋，端详着继续讲起来。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10多天，一开始他还不好意思，后来就不舍得走咯。”
“我阿爸阿妈悄悄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当然是心里欢喜的，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留下来。”
“阿妈就去问他喜不喜欢我们家阿果？“
“阿果？姥姥，这是您的名字吗？”小金鱼笑着问她。
“是我的小名。”
“那大名呢？”
“曲比阿果。”
小金鱼撑着头笑着，“真好听。”
.
姥姥从鞋上拔出针来搔搔头，笑着说：“你姥爷还害羞哩！”
“扭捏半天才说，阿果姑娘人美心更美，我从心眼儿里喜欢她。”
“姥爷真这么说？”小金鱼听得津津有味。
“可不是，呵呵~但是你姥爷说婚姻大事得等他回去问过父母才可以做决定。”
“他走了以后我就等啊、等啊…等了3个多月，终于等来了一封信。”
“信里说，家里老人坚决不同意，为了不让他来找我，还把他关起来了。”
“啊？”小金鱼惊呼道。
.
“你姥爷表面斯文，其实胆子可大咯！他说他的家庭越是这样，他越是要跟我在一起。”
“他就偷跑到同学家给我写了那封信，让我安心等待。”
“我怎么安得下心来哟！你姥爷一走3个月没音信，全家人都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寨子里就开始有说闲话的了，说城里的金凤凰怎么可能飞到寨里的破芭蕉上！”
“我呀，难过得茶不思饭不想。可就在我收到信的第3天，你姥爷就来了！一到我家就晕过去了。“
“啊？为什么呀？”小金鱼问。
“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身上除了那个同学给塞的30块钱，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用这30块钱搭了一辆来寨子的车，一天一宿没吃没喝，再加上路途颠簸，人就垮了。“
“哇，姥姥，姥爷为了您可真是下了功夫了。”
“哪止呀。唉~你姥爷为了跟我在一起，被家族清户了。”
“怎么会这样？”小金鱼愕然道。
.
姥姥换了一根彩线绣起来，“你姥爷又急又气，一下子就病倒了，一病就是1个月。”
“等他病好了，就对我阿爸阿妈说，如果二老不嫌弃我，我想娶阿果为妻，跟阿果永生永世不分离。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此生不离不弃。”
“不久后，我就嫁给了你姥爷。他跟着阿爸学医药，完全变成了我们彝族的小伙子。“
原来是负气，小金鱼心想。“那上海的家…真的再也没联系了？”
“没有，你姥爷从不提起他家，也不许我们提。”
“婚后第2年，我就生下了你妈妈。”
“你姥爷非要让你妈妈姓曲比，我阿爸就说，上一辈的恩怨不该连累到孩子，就给孩子留个念想吧。你妈妈这才姓了梅。”
“哦，原来是这样。”
.
“姥姥，您跟姥爷过得好吗？”
“我们过得很好。你姥爷人聪明、有学问，平日里除了采药制药之外，还教几个娃儿读书。”
“姥姥，您也是姥爷的学生吗？”
“可不是，跟着你姥爷，我识字儿读文，要不然怎么能跟你聊天儿呢。”
姥姥继续说：“不只是我，你姥爷还教你妈妈。”
“在我们那儿，男娃读书的多，女娃读不读的无所谓，但是你姥爷就不。”
“他教你妈妈读书、画画、写毛笔字儿，你妈妈是寨子里唯一的女大学生！”
.
“我妈妈来蓝城上大学，您和姥爷一定很想她吧。”
“怎么不想啊，尤其是你姥爷。”
“你姥爷对你妈妈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教她、养她，我就从没见过像你姥爷那样疼爱女娃的阿爸。”
“从你妈妈离开寨子的那天起，你姥爷就常到你妈妈的房间转来转去，拿着她小时候的玩具坐着出神。”
“妈妈常写信回家吗？”
“写过的，每封信里都在说蓝城多么好，老师同学对她有多么好，让我们放心。”
“可我们还是不放心，每次来信你姥爷都要看好几遍，就好像能从里边瞧出什么秘密似的。”
.
“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你妈妈呀，她是个文静乖巧的女娃。”
“你妈妈从小就被你姥爷教育怎么坐、怎么走、怎么说话、怎么微笑，吃饭的规矩、待人的规矩…反正是好多好多规矩。”
“当时很多乡亲教训自己的女娃就会说，你看人家曲比家的阿茵怎样怎样…”
说到这里，姥姥停顿了一下，“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不会做饭。”
祖孙俩想起来妈妈那糟糕的厨艺，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
“妈妈回去过吗？”
“回来过，第1年的寒假就回来了。瘦了，穿戴也跟彝家女娃不一样了。”
“姥爷一定很高兴吧？”
“可不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人好像年轻了好几岁，忙里忙外地张罗着过年！”
“我们彝族的年跟汉人不一样，那一年为了迎接寨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族长特别把年定在12月15号。”
“几乎全寨子的乡亲都赶来瞧你妈妈，围着她问长问短，把你妈妈弄得就跟明星似的。”
“过年的头一天，寨子里就来了两个城里娃找你妈妈。”
“是妈妈的朋友？”小金鱼好奇地问。
“就是你爸爸和你钟叔叔。他们两个来了之后，你妈妈的明星位置就让位咯。呵呵~”
.
姥姥用牙咬断彩线，端详着虎头鞋继续说道：“你爸爸和你钟叔叔都长得白白净净，就跟当年你姥爷似的。”
“你爸爸忠厚老实，你钟叔叔机灵时尚。用现在的话讲，那就是直接亮瞎全寨少女的眼啊！“
小金鱼听得很开心，不由得笑出声来。
“可是呢，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个王子一样的人儿一心都在你妈妈身上。”
听到这里，小金鱼的心情又一下子降到了谷底。
钟叔叔对妈妈的心意从那么早就有了，对于我…却只是一味地躲闪。
妈妈是有多好才能让爸爸和钟叔叔这样呢？
等一下，我是在吃妈妈的醋吗？
从那天到今天，钟叔叔都在避免会面，这种尴尬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
姥姥一点没有察觉到她的胡思乱想，继续说道：“我和你姥爷对这两个小伙子都很喜欢，可是你妈妈只喜欢你爸爸，对你钟叔叔的好意浑然不觉。”
这句话让小金鱼感到意外，“你是说…我妈妈不知道钟叔叔喜欢她？”
“是的呀，也许这就是汉人讲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这么说，妈妈并不是脚踩两只船？小金鱼的心一紧，仿佛被什么绳索套住了一样。
.
“我和你姥爷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看透你钟叔叔的心思。”
“可是你妈妈她满心满眼都是你爸爸，哪顾得上旁人呀。”
“我和你姥爷虽然看明白了，但是你妈妈喜欢的是你爸爸，这些事我们也就不去挑明。”
“反正他俩无论是谁，我们老两口都满意。”
说到这里，姥姥的神色忧伤起来，“唉，现在想想，还不如挑明了呢。”
“如果当年你妈妈选的是你钟叔叔，也不至于…这都是命啊！”
听到这里，小金鱼心烦意乱地再也坐不住了。
